第10章 密雲不雨(1)
一則奇怪的流言開始在徐州傳播。
傳聞陸家大夫人李氏曾經帶着陸家幾個小輩出門進香,途中偶遇道人。李夫人見這道人氣度不凡,便請他為幾個晚輩相面。別人倒也罷了,那道人一看到沈盼就連聲嘆息,說這小娘子乃是孤星入命,只怕将來克夫克子,一世孤寡……
從鐘定口中聽到這傳聞,蘇曜頓時領悟前日陸诒找他問話的意思。陸仲這次是打算以命格的理由拒絕王家親事?
在蘇曜的印象裏,王守的确篤信怪力亂神之事。這婚事涉及的又是他的獨子,的确可能因命格之說知難而退。比起一口回絕,這确實是個安全得多的辦法。但是……蘇曜皺眉,這樣的傳聞必定會對沈盼的聲譽造成損害。而且王守不是傻子,流言出現的時機如此湊巧,他難道不會起疑?
一如蘇曜所料,王守聽到這個傳言,第一反應确實也是懷疑陸仲借故推托親事。可是他轉念一想,女子名譽何等要緊,陸仲故意散播這種流言,就不怕外甥女将來嫁不出去?
正猶豫間,仆從忽然捧來了陸仲的帖子。王守急忙讓人請陸仲進來。
“王兄。”陸仲大步走入,向他拱手。
“賢弟客氣,裏面坐。”王守也打起精神,笑臉相迎。
賓主入座,陸仲立刻開始說明來意:“王兄所提之事,阿嫂已向陸某轉達。”
王守目光閃動:“原來是為此事。愚兄聽說這位小娘子人才出衆,可是誠心誠意結這門親事。就是不知賢弟意下如何?”
陸仲連忙說:“王兄看得上阿沅是她的福氣。小弟這次拜訪,就是希望把親事定下。這以後大家就是親戚了。”
王守微覺意外。聽他這口氣,似乎并不反對這樁親事。難道那些傳聞不是陸仲自己散播的?這就有點意思了。沉吟片刻,他笑着說:“賢弟願意結親,愚兄當然喜不自勝。不過婚姻大事,不可操之過急。別的不說,這三書六禮總要時間準備吧?”
陸仲讪讪的:“那是,那是。”
王守一笑:“前幾日我已往家中捎信,讓家裏人着手準備。我估摸着這兩日就會有媒人到府上正式提親。也請賢弟準備好那位小娘子的生辰八字。這樣納采、問名就能盡快完成。等到合過八字、蔔定吉兇,确定都沒問題了,便可以文定。”
“生辰八字,小弟這次已經帶來了。”陸仲忙從袖中取出封好的紙箋,雙手奉上。
“賢弟果然周到。”王守笑容滿面地接過,心裏卻有點犯嘀咕。他提親的意思早就轉達給陸仲了,頭幾天可沒見陸仲有什麽反應。他今日這态度,未免積極過頭了。難道中間有什麽蹊跷?
“說到問名……”陸仲又殷勤地說,“王兄對徐州畢竟不大熟悉,倉促之間要找合适的蔔人恐怕也不容易。小弟倒是識得幾個可靠之人。王兄若不嫌棄,可以薦與賢兄。”
“如此甚好,”王守點頭,“就有勞賢弟了。”
陸仲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王守滿面笑容地将他送走。可等陸仲一走出他的視線,王守的臉卻陰沉下來,喚來一個心腹,耳語數句,然後說:“查過之後回來報我。”
***
蔔算的結果很快送到了王守手上。
“天作之合?”王守拿着蔔詞,心态微妙。
陸仲不肯答應親事,他心裏不悅;現在陸仲急着和他訂親,他又不免起疑。這陸仲與他向來若即若離,幾時對他的提議這麽主動過?
王守當即喚來心腹問話:“讓你打聽的事怎麽樣了?”
心腹回答:“那個蔔人确實曾經出入陸府。”
“他是陸仲的人,”王守敲着幾案說,“進出陸府不能說明什麽。還有別的發現嗎?”
“相面之事外人難以詳知,若是找陸家人打探,又怕打草驚蛇,屬下實在無從查證。不過屬下這兩日查到另一樁事體。陸家大夫人确實對那位小娘子十分不滿。徐州許多官眷都聽她說過那小娘子是不祥之人,遲早要給家裏招禍。”
這麽說流言一事并非無因?王守重新看向手中的蔔詞,沉默不語。
良久,他終于有了決定:“那個蔔人呢?我要見一見他。”
蔔人很快被帶到了王守的面前。
王守打量着眼前之人:尖嘴猴腮,目泛精光,臉上挂着谄媚讨好的笑容。
這種面相,通常都不難收買。
“聽說犬子和沈家小娘子的八字是先生合的?”王守慢悠悠地開口。
“正是小的。”對方畢恭畢敬地回答。
王守點點頭,向從人使了個眼色。那人會意,走到門外擊掌數聲,立時便有一隊仆從捧着托盤魚貫而入。王守一揚臉,他們将托盤揭開,放到蔔人面前。每個托盤裏都裝滿了一串串的銅錢。
那蔔人粗略估算,這一個托盤裏至少有七八貫錢,這加在一起……他眼裏精光大盛,偷偷看了一眼王守,沒有說話。
“先生不必緊張,”王守無聲地笑了,“我想問的只是先生幾句實話。只要先生直言相告,這些財帛就都是你的了……”
***
“這法子你有多大把握?”在食肆樓上旁觀蔔人被王守的人請走時,陸诒忽然出聲。
“五六成吧。”他身後,戴着帷帽的沈盼回答。
“這麽來來回回地折騰也才五六成?”陸诒抱胸道,“我原本以為簡單散播一下流言就可以了。”
沈盼搖頭:“流言出來的時機太過湊巧,王守定會疑心。”
“你明知道他會疑心還這麽幹?”
沈盼低笑:“光是流言當然不足以讓他相信,所以才要故布疑陣,讓阿舅去告訴王守,說他贊成這門親事。”
“說得我越來越糊塗了。”陸诒搔頭。
“王守生性多疑,”沈盼解釋,“阿舅對他一向若即若離,突然表現得積極主動,他倒可能懷疑其中有內情了。再說阿舅應下親事,既不得罪王守,也可撇清留言的關系,算得上一舉三得。”
陸诒看着蔔人上車:“那這個蔔人……”
“阿舅薦的人,王守不會輕易相信。聽過那則傳聞之後,再告訴王守我和他兒子是天作之合,只怕他疑心反而更甚。只要他查,就必然會查到這個蔔人身上。不管王守是許以重賂還是出言威脅,蔔人都可以順勢改口。比起我們告訴王守的話,他當然會更相信自己查出的結論。權衡利弊之下,也許他自己就放棄親事了。”
“光是蔔人的一面之辭,王守未必會信吧?”陸诒問。
“表兄忘了?”沈盼苦笑,“這一年多來,大舅母可沒少說我是喪門星。外人面前,她也不大避諱。徐州聽過這話的人不算少。王守這陣子又積極結交徐州士紳。這些話一定會傳到他耳朵裏。有這些證言,他就得再三掂量了。”
“大伯母針對你的事,都能算計上?”陸诒失笑,“真有你的。”
沈盼聽了只是沉默。
陸诒怕她多心,急忙又解釋一句:“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誇你。天色不早了,這邊的事也暫時了了,我這就讓人送你回去吧。”
沈盼點頭。陸诒蹬蹬蹬下樓找人了,剩下沈盼一人留在樓上。她站起身,緩緩走到樓邊。
樓下正是城內最繁華的街市。道路上熙來攘往,人聲鼎沸,喧鬧中卻又透着幾分詳和。要在戰亂頻繁的現在維持治下的安寧并非易事。即使這裏還算不上一等的繁榮富庶,卻也花費了治理者無數心力。
窺視良久,樓上人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嘆息。
***
蔔人走後,王守便陷入沉思。
據那蔔人的說法,陸仲的外甥女與他兒子的測算結果并不好。兩人八字有刑克。若是成了親,兒子只怕要折壽。不過因為那個蔔人與陸家相熟,所以蔔算之後他先給陸家送了消息。陸家正因流言之事焦頭爛額,擔心親事不成,許了不少好處,要他改了結果。
王守将種種線索拼湊在一起,大致理出了頭緒。
流言應該不是陸家傳的。之前他結交徐州本地官吏,曾經聽人說過,陸仲十分鐘愛這個外甥女。于情于理,陸仲都不可能散播對她不利的傳聞。再想起心腹打探回來的消息,說李氏這一年來經常對沈盼冷嘲熱諷,說她是不祥人。徐州不少官眷都證實此言不虛。
陸家不可能提前一年多造假。再聯想到今日陸仲的态度轉變,王守甚至覺得,這突然出現的流言不但不是陸仲所為,恐怕還打亂了他的步調:以自己和陸仲的關系來說,他對這門親事有所猶豫本是人之常情。可是這流言再繼續流傳,勢必影響沈盼日後的親事,使得陸仲不得不馬上做出決定。這恐怕才是他今日急着敲訂親事的原因。
若是他的推斷不錯,現在主動權其實已轉移到了自己手裏。問題是……王守敲着幾案,還要不要繼續推進這門親事?
他少年落魄,二十六歲的時候遇到一個相士,說他有大貴之相。那之後,他果然一路高升、飛黃騰達。因為這個緣故,他對面相、命格之說十分篤信。
記得那相士當年曾經說過他命中子息不旺。這些年他姬妾不少,卻只得了這麽一個獨子,可見靈驗。他對兒子寶貝至極,拿他的親事做利益交換已是自己的極限,涉及獨子性命卻是萬萬不可。
還是……算了吧,王守嘆息一聲,決定暫時放棄這親事。陸仲的事他再想辦法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