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含章可貞(3)
十五月圓。
畢竟身居高位多年,忽然又要重新與其他人擠在一間房內,多少有些不适應。即使重生以來一直積極調整心态,但是已經養成的習慣不可能一朝一夕之間改變。在旁人此起彼伏的鼾聲中,蘇曜注視着窗外的圓月,無可奈何地承認,這大概又會是一個不眠之夜。
不過他今晚确實有不能入睡的理由。也是因為這個理由,蘇曜決意稍微放縱下自己的情緒。他悄悄披衣起身,無聲走出門外。避過巡視的守衛,走過一段僻靜小路,再沿着廊道拾階而上,他就到了一處坡地。駐足坡上,依稀可以望見內院一處樓閣——那是沈盼的住處。上次送陸诒回來,他偶然發現了這個地方,便不時過來。雖然只能遠遠一瞥,也可稍慰思念之情。
小樓上燈光俱滅,簾幕低垂。四下萬籁寂靜,除了廊下三兩盞微弱的昏燈以及遙聞的數聲更鼓,整個府第黑沉一片。
她應該已經歇下了吧,蘇曜想。
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是幸福的。無論沈盼還是陸仲,這時大概都想不到王守的提親會給徐州帶來那麽大的禍患。
哪怕重來一次,哪怕沈盼躲過了校場,還是沒躲過王家的提親。
三日前鐘定給他帶來了消息:王守在徐州作客期間到處訪親拜友,認識了不少人物。也不知他聽誰提起,陸仲有個極得他喜歡的外甥女,便托人向陸家表示了結親的意思。
鐘定覺得王守的想法難以理解。沈盼又不是陸仲親生女兒,王守至于把自己的獨子賠進來嗎?
蘇曜聽了這話只是苦笑。若是以前,他大概也會有相同的疑問。今時今日的他卻對王守和陸仲的關系有了更深的理解:陸仲效忠小朝廷,雖然和王守算不上親近,到底還是同一陣營的人。王守想要整合河南諸鎮,必須拉攏陸仲這樣的中立者。另一方面,陸仲頗有實力,王守不免忌憚。他這次來徐州,并不僅僅是為了觀察陸仲的實力,而是想恩威并施,一舉收伏陸仲。可惜那日在校場,宣武牙兵沒能壓制徐州新軍,王守權衡利弊,只能更加賣力地拉攏陸仲。聯姻無疑是改善雙方關系的最佳途徑。只是這時陸家嫡系血脈裏沒有适齡女子,沈盼雖是外姓,但是能被陸仲看重,不失為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為了顯示誠意,王守不惜拿獨子做為籌碼——這等魄力,倒是不愧枭雄之名。就是王守那個兒子并不成器,傳聞脾氣也不大好,即使王守表現出了最大的誠意,陸仲仍然不願意讓沈盼嫁入他家。上一世王守親自向陸仲提親,被陸仲當面拒絕。王守因而覺得自己受到輕視,從而忌恨上陸仲。後來雙方兵戎相見,與此不無關系。沈盼的婚事也因為這個緣故耽誤了好幾年。
不管是為沈盼考慮還是出于蘇曜自身的立場,這親都是絕不能結的。但是考慮到前世那場戰争的結果,王守又是個不應該得罪的人。上一世陸仲直接駁了王守的面子,應對方式實在不能說妥當。好在這次王守還沒當面向陸仲提起此事,而是通過李夫人打探陸仲的想法。陸仲到目前為止都沒有明确表态。也許自己可以通過陸诒給陸仲提個醒,讓他想個更好的對策?
打定了主意,蘇曜心裏的煩悶稍微舒緩,便轉身回去了。他不知道的是,前腳他剛剛離開,後面樓閣上的小窗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一個窈窕的身影出現在窗口。沈盼也沒有睡。
她沒看見蘇曜,只是站在窗前,擡頭仰望夜空中高懸的冰輪。
月色溫柔地為這屋室籠上淡淡一層銀光,使屋中人即使不點燈也可以視物。沈盼在這銀月輝光下倚着窗口,慢慢坐了下來。
外面的降真一向眠淺,聽到裏間的動靜立刻醒了披衣進來查看。剛一進入內室,她便覺得博山爐裏的煙氣略重。從瓶中取出香箸,輕撥爐灰,絲縷甜香溫柔溢出,在卧房內四散流轉。
重新填埋了香灰,降真阖上爐蓋,将擔憂的目光投向窗邊的沈盼。
沈盼背對着她。柔順的長發披散在白色單衣上,在銀輝映照下猶如黑色絲緞。離她不遠的地方放置着一個半人高的繡架。借着月光,依稀可以看清寶藍綢布上繡了一半的鴛鴦戲水圖。不過在降真的印象裏,沈盼已經好一陣不曾動過這件繡品了。
她嘆息一聲,取來一件短衫,為沈盼披上:“女郎最近像是多了不少心事。”
“有嗎?”沈盼回頭,對她淺淡一笑。
“若是不喜歡王家那門親事,女郎何不對郎主明言?”降真道。
沈盼搖頭:“不能說。”
“為何不能說?”降真不解。
“說了讓人為難。”沈盼苦笑。
這門親事的背後是陸仲和王守的搏弈。王守未必真的那麽在意親事,但他必定在意陸仲對親事的态度。陸仲若是一口回絕,勢必會讓王守銜恨。這對陸仲将是極大的不利。
“這話奴婢說也許不合适,”降真勸解,“女郎這麽一聲不吭,別人才為難呢。郎主是什麽性子?他要真有和王家結親的意思,哪會到現在都不發話?何況他一向對女郎疼愛有加,比親生女兒也不差什麽。為人父母的,當然希望兒女順心美滿。女郎可千萬別自以為偉大地把自己犧牲了。要是女郎為了這麽一門親事落得終生不幸,才是陷郎主于不義呢。”
沈盼再次搖頭:“王守勢大,阿舅得罪不起。”
“憑他多大勢力,”降真說,“既然願意同我們家結親,就說明陸家值得他拉攏。這兩姓之好,講究的不就是一個你情我願?不然結親不成反成仇,豈不是得不償失?要奴婢說,與其女郎自己在這裏發愁,倒不如早向郎主表态,大家一起商量商量,說不定能想出兩全其美的法子呢。”
這番話是沈盼不曾預料到的。她低頭想了一會兒,眉心終見舒展。她握住降真的手,誠懇地說:“降真,謝謝你。”
***
蘇曜原本以為自己得找個合适的機會去見陸诒,沒想到第二日午後,陸诒倒先找上門了。
“阿曜啊,”一見面,陸诒就搭着蘇曜的肩膀說,“我問你個事兒。”
“請講。”蘇曜颔首。
陸诒的表情似乎有些猶豫,吞吞吐吐地說:“你對命數有什麽看法?”
“命數?”蘇曜摸不着頭腦。
“我的意思是,比如一個女的,別的方面都特別好,就是有個孤星入命,克夫克子的命格,會影響你對她的看法嗎?”
蘇曜搖頭:“我不信這些。”
“真的?”陸诒微露喜色,“那如果是和你定親的女子呢,你還願意娶她嗎?”
蘇曜怔住,這話是什麽意思?陸诒有給人做媒的愛好?
“你,你別多想,”見蘇曜眉毛挑了起來,陸诒有點慌張,“我就是昨天和人聊天,說起這個事,順便找你問問。”
蘇曜低頭沉思。
陸诒看他一直不說話,有點着急:“快說啊,你會因為這個原因拒絕親事嗎?”
蘇曜又想了一陣,才認真回答這個問題:“我更看重一個人的品行和操守,不是虛無缥缈的命格。如果上天有靈,自會善待有德之人,那便無須再為命格憂心;若是上蒼無眼,命格之說便成無稽之談,又何須在意?對我來說,只要那個女子心地善良,通達明理,我不會為了所謂命格不好的理由看輕她。”
陸诒聽了大喜過望,對着蘇曜後背一陣猛拍:“好兄弟!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
說完他也不管蘇曜一臉疑惑,拔腿就跑。直接奔回陸仲書室,陸诒第一句話就是:“我問過蘇曜了,不會有問題!”
陸仲從書堆裏擡頭,表情甚是迷惑:“你問他什麽了?”
“早上阿沅不是和我們說了個打發王守的辦法嗎?”陸诒飛快把蘇曜的話複述了一遍,“剛才我特意去打探了下蘇曜的口風。他不會因為命格之說嫌棄阿沅的。阿爺,我看這法子能成。”
陸仲垂目不語。蘇曜這番話倒是說得很漂亮。只是……他這些話是真心的嗎?如果他說的是他真實的想法,自己的确可以放心将沈盼許配給他。怕就怕這個蘇曜聰明太過,有心攀龍附鳳,又猜出他們的意圖,故意說這麽一番話迷惑他們。若是那樣,把沈盼許給他反而會害了她。
今日一早,沈盼就來找他,說了她對王家親事的想法。陸仲對她的不情願并不意外。實際上,他早就等着沈盼來和自己表态了。讓他有些意外的是沈盼提出的解決辦法:王守信命,也許可以從這方面着手,讓他自己打消聯姻的念頭。
以陸仲對王守的了解,沈盼這法子的确有奏效的可能。問題是真按她的辦法做了,必定會對沈盼的名聲造成損害,只怕她将來的親事會更加艱難。若這蘇曜真靠得住也就罷了,要是他的品行有問題,沈盼這終身大事又要怎麽辦?
“阿爺?”父親久不說話,讓陸诒有點疑惑。
“這件事,我還得想一下。”
“有什麽好想的?”陸诒急道,“阿爺難道真想把阿沅嫁給王家那個纨绔?我知道阿爺擔心阿沅的将來。可是我們不是正考慮蘇曜麽?只要他不在意,阿沅的名聲影響不到什麽。阿爺,這是最好的辦法。”
“你還年輕,不知人心險惡,”陸仲對兒子說了自己的顧慮,末了又道,“這個蘇曜心機很深。我擔心他接近阿沅有別的目的。憑他這城府、機謀,要是起了什麽歪心思,阿沅怕是要吃虧。”
陸诒并不贊同:“我和蘇曜接觸過了,他不是這種人。退一萬步說,就是蘇曜不夠好,我們可以再為阿沅物色良人。真心待阿沅好的人,不會為了那點事看輕她。會因為那點事輕視她的人,錯過了也沒什麽可惜。”
陸仲想不到平日裏大大咧咧的兒子竟然能說出這麽一番道理,一時無言。
陸诒又說:“阿爺平日總誇阿沅聰明,怎麽到了緊要關頭,倒不相信她的判斷呢?”
這句話終于說服了陸仲:“也罷,就這麽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