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含章可貞(2)
蘇曜循聲望去。廊上走下來一個藍衣青年,臉型柔和、濃眉大眼,和陸仲頗有幾分相像。
沈盼轉頭看見來人,笑吟吟向他施禮:“表兄。”
來的正是陸仲長子陸诒。
“你回來得巧,你表嫂正想找你去幫她描個花樣。”陸诒說。
沈盼點頭:“我見過舅母便去。”
陸诒輕微地皺了下眉,随即說:“你阿嫂說急着要,你這就過去吧。阿娘那邊,我替你說就是。”
他裝得若無其事,可是連蘇曜都察覺他的神态略有些不自然。沈盼與他熟識,更不會看錯。一雙妙目在陸诒臉上微微一轉,她立時有了判斷:“家裏出了事?”
陸诒眨了眨眼睛,嘴硬道:“沒有啊。”
沈盼輕嘆:“以阿兄平日的性子,當真是阿嫂急着要的東西,應該早就心急火撩了。這會兒阿兄還能這麽氣定神閑地同我說話,可知是哄我的。是舅母那邊有事吧?和我有關?”
陸诒臉色變了幾變,最後伸手,在沈盼額上輕輕彈了一下:“你說你,沒事把腦子長得這麽好使幹什麽?家裏除了阿爺,就屬你難騙了。”
“果然有事?”沈盼問。
陸诒搖頭:“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大伯母忽然來找阿娘,兩人關起門說了快一個時辰了,也不知道在講什麽。你這會兒過去,只怕她又要拿話刺你。我和你阿嫂不想你再受她的氣,才過來叫你避避。”
沈盼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原來是大舅母在杜夫人那裏。雖然明白這是陸诒夫婦體貼自己,可是最後她仍然搖頭:“阿兄阿嫂的好意,阿沅心領了。大舅母怎麽說是她的事。我身為晚輩,明知她來了,卻不去拜見,反而避開,豈不失禮?”
“失禮就失禮!”陸诒急了,“她哪次見你不說幾句刻薄話?你沒聽煩我還煩呢。讓你別去就別去。天塌下來,還有我和你嫂子呢。走走走,陪你阿嫂去。”
他一邊說一邊把沈盼往自己院裏推。沈盼拗不過他,只好先去了表嫂那邊。
蘇曜聽着他們表兄妹說話,一面覺得好笑,一面又有點隐隐的羨慕。他父母早亡,自幼離鄉飄泊,沒什麽特別熟悉的親人。顯達以後雖然也尋到了幾個親戚,可那時他和他們已然身份懸殊。就算他不擺架子,親人們見了他,仍然敬畏多于親近,就是閑話家常,也都是畢恭畢敬的神色。
沈盼走後,蘇曜轉向了廊上的陸诒。可巧陸诒這時也在看他。兩人視線對上,蘇曜先是一愣,旋即收回目光,向他低頭致意。
上一世他在徐州,沒怎麽和陸诒打過交道,對此人的印象僅停留在頗善治軍上,後來則是對他的早亡感到可惜。倒沒想到沈盼那麽清冷的性子,卻和他走得這麽近。難怪以前年節時,沈盼往陸家送禮,陸诒那兩個遺子總能拿到最豐厚的一份。
“你是蘇曜?”他低下頭的時候,陸诒已經走了過來,對他上下打量。
蘇曜覺得他的口氣略顯奇怪,但還是回答:“正是。”
“阿爺誇你功夫不錯,”陸诒沖他擡了擡下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敢不敢和我比試一下?”
***
雖然被陸诒強行推去了他們夫婦的居所,但是沈盼怎麽都不太放心。大舅母李氏在大舅過世後,脾氣變得有些乖戾。而二舅母的性子最是溫和,若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受了李夫人的奚落,她如何過意得去?
“降真,”見表嫂前,她吩咐侍女,“你去堂上聽候。若是兩位舅母那裏有什麽不尋常的動靜,速來報我。”
不過沈盼這次卻沒料準。李夫人這回還真是和和氣氣來找杜夫人說話的。
此刻她正坐在堂上,笑着對杜夫人說:“我如今雖是沒管閑事的心了,不過別人托到了我,我也不好推卻,怎麽也得幫着問上一聲。就是不知這件事,弟妹意下如何?”
“這……”杜夫人賠笑,“昨日阿郎倒是剛和我提過。聽他的口氣,對阿沅的親事似乎另有打算。”
李氏不以為然:“昨日歸昨日,今天是今天。我料想二弟昨天和你說的時候也想不到阿沅還能攀上他家吧?別說二弟,我剛聽到時也吃了一驚呢,堂堂王家竟然瞧得上阿沅一個孤女,還托人向我打聽親事……”
“阿沅有父親,”杜夫人淡淡打斷,“怎麽會是孤女?”
“父親?”李氏冷笑,“不提他倒還罷了,提起那個人我可是氣不打一處來。這麽多年了,他管過自己女兒麽?阿沅長這麽大,還不都是我們操心、照顧?我知道你想什麽。你覺着我嫌棄阿沅,便不顧她的死活,想早早把她打發了。我今天也不和你藏話。是,我不像你們那麽喜歡她。可是這孩子終歸喚我一聲舅母。她小時候,我也哄過、抱過。你若疑心我對這孩子安了壞心,可真是冤枉我了。我這回是真心為阿沅打算。王守只得這麽一個兒子,阿沅嫁過去後何等尊貴風光,別人想不到,你難道還想不到?更何況王守是河南霸主,二弟還要聽命于他,結這門親,對他也有利不是?”
“我并無疑心阿嫂的意思,”李夫人的話入情入理,杜夫人也不由放緩了語氣,“不過阿嫂應該也明白,這門親事并不單純,我一個人可做不得主。二來……嫂子話雖不錯,可那個人終歸是阿沅的生父。管不管是他的事,我們不能不問。”
“這話倒也有理,”李夫人起身,“總之話我是帶到了。結不結這門親,最後還得看你們夫妻倆的意思。”
***
陸诒和趙文揚不一樣。趙文揚雖然也練武,但多半是讀書閑暇之時,和為軍多年的蘇曜比起來,不但體力上有所欠缺,實戰經驗也很少,過招時渾身都是破綻。蘇曜陪他練武,得時時注意收勁,免得誤傷到他。陸诒卻是自幼受名師指點,十多歲就跟着陸仲上過戰場,和蘇曜可謂棋逢對手。只見演武場上刀劍翻飛,手上的兵器也化做兩道銀練。刀光劍影不時交錯碰撞,發出铮然聲響。兩人鬥得難分難舍,不知戰了多少回合。最後還是蘇曜仗着幾十年的經驗,略勝一籌。
刀刃停在陸诒頸邊時,他不怒反喜,毫不吝啬地稱贊:“好功夫!”
蘇曜收刀:“承讓。”
“我可沒讓。”陸诒嘀咕。
蘇曜莞爾,向他拱手:“郎君若沒有別的吩咐,某就先失陪了。”
“你別走啊,”陸诒自來熟地和他勾肩搭背,“難得碰到旗鼓相當的對手,我們不該喝上兩杯,慶祝一下麽?”
蘇曜失笑:“這恐怕不合适……”
“有什麽合不合适的?男子漢大丈夫,吃個酒還這麽扭扭捏捏的,丢不丢人?走走走。”陸诒不由分說,把他拖去吃酒了。
陸诒酒量甚豪,蘇曜也不算差。雖則街邊酒肆所販的濁酒口味不佳,卻不妨礙兩人以武佐酒,越聊越投機。陸诒也是常年帶兵的人,自然聽得出蘇曜所說的都是真知灼見。說到妙處,他禁不住拍案叫絕。幾壇酒下肚,他胸中一陣激昂澎湃,忍不住猛拍着蘇曜的肩膀說:“我這一關,就算你過了!”
“這一關?”蘇曜拿酒碗的手頓在空中。
陸诒發現自己說漏了,連忙捂嘴。今天母親和他透露時一再叮咛,這蘇曜的人品還有待觀察,要他暫時不要洩密。他心虛地喝酒掩飾,卻不小心被酒液嗆到,連聲咳嗽:“我是說,咳咳咳,你,你這個朋友我交了!”
蘇曜挑眉,這兩句分明不是同一個意思。
陸诒回過勁,見蘇曜一臉不信,漲紅臉說:“怎麽,瞧不起我?”
“當然不是。能得郎君器重,是蘇某的榮幸。”蘇曜說得誠懇。再怎麽說他也是沈盼的表兄,将來都是親戚,能先結交也算好事。
“這才對嘛,”陸诒對自己的機智十分滿意,“我遲早要接武寧的擔子,你不要愁前程,放心跟我混。來來來,喝酒喝酒!對了,你剛剛說的那一招,怎麽使來着?”
暢飲多時,蘇曜也漸漸有了醉意,比不得平日警醒,雖是覺得陸诒的話有些古怪,卻只閃了一下念頭便抛諸腦後。兩人盡興歸來之時,已然月上中天。
酒量比拼這一項上,自然又是陸诒輸了。他醉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全仗蘇曜攙扶才回到陸府。目送陸诒踉踉跄跄邁進府院,蘇曜才步行回返居所。月下獨行,拂面的冷風很快将他的幾分酒意吹散。
陸仲和陸诒堪稱當世豪傑。這幾日接觸下來,蘇曜與他們十分投契。可是一冷靜下來,他便記起,前一世這兩人可都是早早戰死的結局,心情變得非常沉重。若是始終不曾熟識,頂多是為他們的英年早逝扼腕。然而重來一回,他不但與這兩人有了交集,還和陸诒成了朋友。這讓他無法再對他們的命運等閑視之。何況中間還有個沈盼。
前世每到陸仲父子忌日,沈盼都會黯然神傷。她總是提前一個多月準備祭奠的物品。到了正日,沈盼完成祭禮,就把自己關進房裏一步不出。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在那幾日打斷她的哀思。她與那對父子的感情那樣好,哪怕只是為了她,自己也該想個辦法保全他們。
滿腹心事地回歸處所,剛到門外就聽見內裏人聲鼎沸。蘇曜皺眉,這些內府兵實在太不成體統了,竟然這個時候還在喧嘩。
他推門入內,正要喝斥幾句,卻發現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叉腰站在屋子中央的矮幾上,口沫橫飛地沖着衆人說話。四周圍着的一圈軍士個個聽得津津有味。人群裏不時爆發出陣陣哄笑。
蘇曜撫額,他怎麽來了?
“鐘定。”蘇曜無奈出聲。
“隊頭!”鐘定聽見,立刻撇下人群,朝他跑過來,“你可算回來了!”
“你怎麽來了?”蘇曜問。他調走之後,鐘定就接了他的位置。照理說他不該這麽閑。
“今天該我放假,特地過來看看你,”鐘定興高采烈地說,“沒想到一來就趕上這麽一件大事!”
蘇曜頓覺頭疼。他這兄弟樣樣都好,就是有個愛湊熱鬧的毛病,都為此不知挨過多少軍棍了,還是屢教不改。雖然并不感興趣,但是對着鐘定的一臉期待,蘇曜還是很給面子地問道:“什麽大事?”
“王守向陸公求親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人說天算的名字太不言情了。那……我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