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含章可貞(1)
“阿舅對你的提議很贊賞。”降真領着衆人分發物資時,沈盼忽然說。
她沒有看蘇曜,但是這句話無疑是說給他聽的。蘇曜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粥棚,毫不驚訝。
沈盼也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只是……”她說到這裏,又有些猶豫,“他好像還有顧慮。”
蘇曜心下了然。
現在的沈盼大概只看得出武寧田土有限,不可能吸納那麽多流民。陸仲卻是個老道的人,應該已經瞧出他的用意了。
“陸公還是太保守了……”蘇曜笑道。
在這個問題上如此猶豫,看來陸仲确實沒什麽野心。
沈盼側頭看了他一陣,語氣有些微妙:“蘇隊正很自信。”
蘇曜暗笑。這當然是因為活過一遭,他已實驗過這個辦法的可行性。不過他不想在沈盼面前表現得太狂妄,便只笑而不語。
“小娘子……”見沈盼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他躊躇着開口。雖然覺得不是大事,不過他對沈盼尋找的東西始終有些在意。難得她主動找他交談,他便想借機詢問。可是不待他說出口,身後已傳來一聲輕咳。
有人過來,蘇曜只得暫時打住。沈盼回頭,卻是趙文揚站在那裏。
他這日的形象與上次不同。身上衣衫雖然還是陳舊,但是洗得幹幹淨淨,原有的破洞也用齊整的補丁蓋住了。
“原來是趙君。”沈盼溫和地說。
在她面前,趙文揚仍然十分拘謹,規規矩矩作了個揖:“王大嫂母女已大為好轉,文揚特來向女郎道謝。”
“不必客氣,”沈盼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降真等人,輕聲嘆息,“可惜現在我能做的還是太少。”
“總好過什麽都不做,”蘇曜安慰她,“那對母女不就因為小娘子活下來了?”
沈盼似乎覺得有理,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對趙文揚說:“既然她們母女的病情已經無礙,上次的建議,趙君可願再考慮一下?”
“上次?”趙文揚一怔,随即醒悟她指的是替他謀差使這件事。
沈盼點頭:“使府近日正在讨論安置流民的方略。青壯男丁要麽招入軍中,要麽授田耕種,最不濟也可受雇于城中富戶。不過我想趙君識文斷字,理應有更好的去處。”
趙文揚低頭半晌,最後向她抱拳:“多謝女郎好意,但是某……”他看了一眼蘇曜,似乎下定了決心:“某願意從軍。”
聽聞此語,沈盼和蘇曜都是一愣。
“刀劍無眼,”沈盼勸道,“還望趙君三思。”
趙文揚搖頭:“百無一用是書生。某想得很清楚了。”
沈盼盯着他看了很久,末了一聲輕嘆:“既然如此……我尊重趙君的決定。”
“某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趙文揚又道。
“請講。”沈盼颔首。
“照理說,女郎幫了我們許多,不應該再得寸進尺。然而王大嫂母女無依無靠,我若參軍,她們……”
趙文揚說到此處有些遲疑,嗫嚅着半天沒說下文。一旁的蘇曜瞧得明白,這少年并不慣于低頭求人,想是覺得難以出口。蘇曜看向沈盼,她或許已猜到趙文揚要求的事了吧?
果然沈盼微笑着接了話頭:“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既管了她們母女的事,就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趙君可以放心。”
得到她的許諾,趙文揚如釋重負。有她照應,王氏母女的生活應該不用他擔心了。
但是沈盼的考慮更為周到。思量片刻,她又對趙文揚說:“趙君雖然習過騎射,可是真要棄文從武,也非易事。這位蘇隊正弓馬十分娴熟。這段時日,你可多向他讨教。”
蘇曜失笑,沈盼支使他倒是順手,這麽就把他捎帶上了。不過……他看向趙文揚,沈盼方才說得那樣明白,這少年還是放棄唾手可得的安逸,寧願自己一拳一腳去搏前程,可見是有志氣的。既肯上進,幫他一下并沒有妨礙。是以雖然有些好笑,蘇曜卻沒有拒絕沈盼的提議,而是立刻拉着趙文揚到旁邊指點武藝去了。
第一件事自然是看趙文揚的底子。蘇曜先給他一柄弓。趙文揚虛拉了兩下,雖然不知準頭如何,姿勢倒是相當标準。蘇曜聽他說學過刀,又找了一把刀扔給他。趙文揚掂了掂,随即使了一套刀法,也算有模有樣。蘇曜點頭,以前的基礎打得不錯,難怪他有從軍的自信。
趙文揚刀法剛剛收勢,蘇曜就欺身上去。未出鞘的長刀直襲趙文揚面門。趙文揚身子急急向後一仰,刀身貼着他的鼻尖劃過。蘇曜反手轉向,被趙文揚用刀背擋住。蘇曜退開兩步,向他勾了下手。趙文揚先收刀身後,向他低頭致禮,然後才攻過去。
蘇曜見趙文揚攻來之時,先挽了兩個刀花,不由一笑。範式不錯,不過實戰經驗到底不足,虛架子有點多。刀至近身,蘇曜只微微一偏,就避過了趙文揚的攻勢。趙文揚本也沒指望能一擊得中,并不氣餒,收刀再戰。
然而幾個回合之後,趙文揚就不那麽沉着了。雖是現下落魄,可是讀書習武他并沒輸過旁人。雖然不敵蘇曜在他預料之中,可是自己竟連他的身都近不了,不免有挫敗之感。再者此人的招式、身法并不見得如何精妙,卻總能化解他的攻勢,未免有些匪夷所思。時間一長,他開始有了疲态,反觀蘇曜仍然游刃有餘。趙文揚微微困惑,這人也就大他幾歲而已,為何差距如此之大?他卻不知蘇曜練武幾十年從不間斷,且歷經無數戰陣,現在還得回了年輕時的身體,與他不可同日而語。
再這樣拖下去,劣勢只會加大。趙文揚不知不覺認真起來,心裏盤算得盡快分出勝負才行。一見趙文揚沖過來的陣勢,蘇曜就知這是他全力一擊,打起精神應對。
趙文揚對這一次的攻擊頗有自信,覺得就算是蘇曜也沒法避開。不想蘇曜的刀柄斜刺裏伸出,貼着他的刀背一卷。趙文揚只覺虎口處一股大力襲來,竟再也握不住刀。那柄直刃長刀從他手上脫落,在半空劃過一道優美弧線,最後斜插入土。被蘇曜的力道影響,趙文揚腳下一個踉跄,還是蘇曜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才沒讓他摔到在地。
“對不住,”蘇曜微帶歉意,“剛剛勁使大了。”
趙文揚微微平氣,向蘇曜點了下頭。
蘇曜松手。
趙文揚默默将插在土裏的刀拔出,收入鞘中。
“你底子不差,”蘇曜在他身後說,“路也沒選錯。”
趙文揚回頭看他。
蘇曜笑笑,繼續說:“從軍雖有喪命之險,但是想在亂世冒頭,最快的還是軍功。不過……”
趙文揚眼睛眨也不眨,等着他不過後面的下文。誰知蘇曜這時又搖了搖頭:“把你這功夫好好練練。”
趙文揚微有不解,但他素來不是追着人家剖根問底的性子。蘇曜不願說,他也不勉強。對蘇曜抱了一下拳後,他就自己拿刀,退到一邊練習去了。
他走之後,蘇曜站在原地,攤開右手。方才打得興起,忘了自己現在是青壯之軀,才稍用力道,趙文揚就受不住了。
上年紀後經驗增長,對戰時仍可不落下風,但要如此得心應手,卻是難了。年輕真好。
“你們啊,”他身後響起一聲輕柔的嘆息,“就這麽喜歡打打殺殺?”
顯然沈盼聽見了他和趙文揚的對話。蘇曜微笑。是了,沈盼喜歡斯文人,就算帶兵,也得是陸仲這樣的儒将。所以她從一開始就不贊成趙文揚的選擇。這可得與她好好分辯分辯,省得她以後對自己帶有偏見。
“不是我們喜歡,”蘇曜回身面對她,“若有得選,誰又願意搏命?可是舊朝吏治敗壞多年,如今各個小朝廷自顧不暇,哪還有閑心開科取士?除了軍功,毫無背景的平民幾乎已經沒有仕進的途徑。趙文揚不過是做了順應時勢的選擇。”
沈盼當然知道他說的是實情,輕聲嘆息:“我沒有指責你們的意思,只是想到戰事一起,不知又會有多少人流離失所,不免感嘆。也不知道這樣的亂世,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亂世不會自己結束,”蘇曜冷靜回應,“要麽割踞各方經過混戰,暫時達到平衡,這時才有休戰的可能;要麽有強者出現,重新統一舊朝山河。不管哪種情況,戰争都不會少。”
“強者……”沈盼一聲低語。
“小娘子?”蘇曜覺得她的神色有些古怪,忍不住出聲詢問。
“沒什麽,”沈盼恢複正常神色,對蘇曜微微一福,“受教了。”
***
趙文揚練了許久的刀,決定休息一會兒。他找片樹蔭坐下,尋找沈盼和蘇曜的身影。
那兩個人與人群隔了一段距離,并肩站着。沈盼在外一直戴着帷帽,趙文揚看不見她的表情。不過從蘇曜不時阖動的嘴唇看,他們正在交談。
因為身份有別,且蘇曜比沈盼高了大半個頭,和沈盼說話,他得時時低頭。可是蘇曜的姿态并不卑微,反而顯得非常自然。也不知沈盼說了一句什麽,蘇曜微露笑容。也許這兩個人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舉動在外人看來有多親密——即使他們沒有絲毫逾禮的地方。
趙文揚望了他們一陣,鬼使神差地起身,向兩人走過去。他沒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形跡。沈盼和蘇曜很快就察覺動靜,朝他的方向看了過來。
“趙君來得正好,”沈盼微笑道,“我們剛打算回去。你的事蘇隊正和我說了,這陣子他會多抽空過來指點你。”
趙文揚端端正正向蘇曜行了禮。蘇曜坦然受了。
上馬前,蘇曜有意識地又看了趙文揚一眼。這少年胸有大志,他有幾分欣賞,本想提點幾句,可是轉念一想,若他能力不夠,自己為他指出的未必會是明路,說不定還為他招來殺身之禍。所以話到口邊,蘇曜又改了主意,決定暫時先提升趙文揚的實力。
比起來時,回程之路多少有些乏善可陳。因着時局不好,近日沈盼出門,回來後都要親自知會杜夫人一聲。這日回到陸府,她剛下車,正要去杜夫人處,就聽見一聲:“阿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