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孚比之(3)
書房發生的事讓陸仲多了個心眼。因此三四日後的晚間,當妻子杜氏提起沈盼想要出門,并且就這件事請他示下的時候,陸仲并沒有顯得很吃驚。
“我們家沒那麽森嚴的規矩。何況這些小事一向是你做主,怎麽這次倒問起我來了?”他一邊脫去外袍一邊笑着說。
“還不是阿郎前陣子說世道不太平,”杜夫人親手替他披上家常的衫袍,笑着嗔怪,“讓家裏人沒事少出門。妾身要是不來問上這一聲,怎麽放心讓孩子們出去?”
“若是旁人難免要多考慮考慮,阿沅的話就順她心意吧。多給她安排幾個護衛就行。”
杜夫人又是一聲輕嗔:“沒見偏心成你這樣的。自己女兒也沒這麽百依百順。”
陸仲笑了:“這裏面有些緣故,待我與夫人細說。”
更換了衣衫,夫妻二人一同在榻上坐下。陸仲也在這時向她打開了話匣子:“阿沅我自然是疼的。這孩子有那麽一個身世,我當舅舅的再不疼,還有誰疼她?再說這孩子确實招人疼,別說我,你難道就不疼她了?不過這一次,卻不是為了我偏愛她,還有別的緣故。”
“什麽緣故?”杜夫人問。
“前些日子阿沅同我說,簡單驅逐并不能解決流民的問題。我說我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只是暫時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阿沅說她知道一個辦法,接着就向我薦了一個人。你別說,那人的辦法是不錯的。大家雖然還有顧慮,但是都同意至少部份是可行的。兩天前我已經派人去城外施粥。有了吃的,料想那些流民一時半會不致生事。阿沅出入又有人保護,我想不會有什麽亂子,這是其一。”
杜夫人笑道:“有其一,後面必是還有其二其三了?”
“其二是兄長亡故後,阿嫂總是針對她。阿沅心思重,便是家中有你照管,她也未必順心。讓她去走走,排遣排遣也是好的;這第三麽……”陸仲頓了一下,對杜夫人神秘一笑,“明日阿沅出門,你不妨留意一下,随身的護衛裏可有一個叫蘇曜的人。若有,恐怕就八九不離十了。”
“一個護衛也值得阿郎這般費心?”杜夫人大奇,“還是這人有什麽來歷?”
陸仲向杜夫人招了下手。杜夫人附耳過去,聽他低語數句,脫口道:“這合适嗎?若是因此傳出什麽風言風語,豈不是壞了阿沅的名聲?”
“這應該不用擔心,阿沅又不是沒分寸的人,”陸仲道,“而且……我今日同你說句實話。為着她父母當年的事,阿沅将來的親事,恐怕會有些艱難。我想我們也不是那麽古板的人家,他們要是當真情投意合,成全了也無妨嘛。”
“阿郎怎麽知道她對這人有意?”
“且不說這個人本是阿沅向我舉薦的。單說我同他在書房談流民的事,她特意跑來偷聽,還刻意裝作是巧合,你說算怎麽回事?若不是心裏在意,她何須費這周章?”
“那阿沅是怎麽認識他的?”
“我查問過了。老蒼頭說上次我在書房見蘇曜,他出去的時候遇上了阿沅。大概是那時認識的。”
“可是聽阿郎方才的意思,那蘇曜出身貧寒,現在都還只是個隊正。就算不考慮沈家,阿沅至少也是在我們家長大的,總得匹配一個世家子弟才說得過去,哪有下嫁武夫的道理?門第如此懸殊,只怕将來不止阿沅委屈,就是旁人看了也會覺得我們虧待孩子。”杜夫人頗有顧慮。
“夫人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陸仲嘆息,“雖然世家裏不是沒有人才,但是以阿沅的情況,将來的選擇怕是十分有限。再說世家大族人多口雜,要是家中有些個不好相與的親戚,難免要拿她的身世做文章。何況現下烽煙四起,大亂就在眼前。這戰亂一起,流寇必多,名門巨室又往往是賊寇首選的目标。試問一個光有出身的庸才,碰上兵荒馬亂,怎麽保護妻子兒女?倒不如放下門戶之見,為阿沅挑選一個真有才幹的人,也許還能護得她周全。現在官位低微有什麽關系?他們還年輕,真有本事,早晚能出頭。”
杜夫人聽了也覺得有理,便不再反對。不過臨近歇息之時,她還是忍不住多囑咐陸仲一句:“親事艱難的話,阿郎在妾身面前說說也就罷了。阿沅面前,可千萬別提。”
“這我知道。不過那孩子向來通透,就算我不提,她難道就想不到了麽?”陸仲苦笑,“只怕她心裏比誰都明白。”
杜夫人知道陸仲說的是實情,也是一聲嘆息:“阿郎話說到這個地步,我還有什麽話說?只希望那蘇曜當真不錯吧。”
這話卻又勾起了陸仲之前的疑慮。他思忖一會兒,對杜夫人說:“這人的才幹應是足夠了,就是人品一時之間還不好判斷,得再觀察一陣。保險起見,你暫時別在阿沅面前露了形跡,省得她不自在。”
杜夫人點頭應了。
有了陸仲這番交待,杜夫人次日果然留心。沈盼出行之前,她還特意走到門邊察看。
“哪個是蘇曜?”她一邊隔簾張望,一邊低聲詢問侍女。
身後的侍女為她指了出來,又加了一句:“聽說今日小娘子指名要他随行。”
杜夫人心道果然。她隔簾細細審視蘇曜。沈盼自幼由他們夫婦養育,并不比親生女兒差多少,如今又以為沈盼對此人有意,她的這番打量就不免帶上幾分挑剔:挺高的個子,身材不算魁梧。站得很直,顯得人很有精神。約是習武的緣故,他的皮膚微泛銅色。臉型略方,顯得輪廓有些冷硬。眼睛不大,但是鼻梁又高又直;嘴唇稍厚,下巴上還有條溝。這可不是時人喜愛的清俊長相。雖說是不醜,可是杜夫人總是覺得,他與沈盼不大般配。
雖然陸仲昨天和她分析過了,可杜夫人還是十分懷疑,這蘇曜看着一身煞氣,沈盼真會心儀這樣一個人麽?那麽安靜乖巧的孩子,身邊站個斯斯文文的人才相襯啊。不過她也确實感覺得出來,此人氣勢與常人不同,只怕果如陸仲所言,是個有本事的。翻來覆去想了許久都沒有結論,杜夫人只能輕嘆一聲,覺得還是暫作不知,順其自然吧。
蘇曜不知自己正被人相看挑剔,守着牛車目不斜視。倒是沈盼似乎有所感應,臨上車的時候往杜夫人的方向看了一眼。杜夫人記着陸仲的囑咐,急忙退到一旁。因為躲避及時,沈盼沒有瞧見她。回望許久都沒有發現任何端倪,沈盼最終也只是有些疑惑地上了牛車。
車馬出了門,一路走走停停。沈盼不時讓隊伍停下,差人去各處店中購買一些用品。蘇曜一看他們購買的都是衣物、被褥之類的物品,且都挑樸素結實的采買,便猜到他們此行的目的——必是沈盼不放心之前幫助過的那些流民,特意回去看看情況。他面上泛起笑容,外冷內熱,終歸還是他記憶中的那個沈盼。
雖然知道陸仲已派人施粥,但是那點粥飯也僅夠流民勉強生存,并不足以飽腹,因此途經一處食店時,沈盼再次吩咐停車,命人去店中購買一些易于保存的胡餅。
因他們索要甚多,店中存貨不足,店主只能急急忙忙再為他們烤制一批。等候胡餅出爐的時候,蘇曜偶然回頭,正好瞥見降真悄悄溜下車,閃身進了食店旁邊的酒肆。他不免詫異:提供物資給城外流民尚可說是出于仁善之心,但是給他們買酒?這未免太過了些。這樣想着,他忍不住多留意了下酒肆的動靜。半刻鐘後,只見降真兩手空空地從酒肆出來。蘇曜十分疑惑。她去酒肆固然奇怪,可是進了酒肆不買酒,豈不是更加奇怪?
降真沒注意到蘇曜,出了酒肆便徑直回到沈盼車上。蘇曜離牛車不遠,降真上車後他隐隐聽見車內有說話聲。思量片刻,他看似不經意地慢慢踱近犢車。剛一走近,他就聽見裏面傳來沈盼略微吃驚的聲音:“沒有?”
“……酒肆的人……酒客都打聽了,确實無人見過……”降真聲音很低,在車外聽來若隐若現,不太真切。
沈盼聽了,許久沒有說話。
長久的沉默令降真有些不安。躊躇一陣後,她又開了口:“有沒有可能……小娘子記錯了地方?要不我們換家店再找找?”
“不用了,”沈盼幽幽嘆息,“本來也只是想碰碰運氣……這裏既是沒有,大概是真的找不到了。”
這之後,牛車陷入沉寂。蘇曜站在車外若有所思。稍時胡餅備好,仆從們将散發着焦香的胡餅裝到了另一輛車上。沈盼示意他們繼續前行。車馬啓動,接着向城外行去。蘇曜卻沒有急着和衆人一道動身,而是還在原地,打量這家酒肆。
左邊是胡餅店,右邊為布莊。酒肆本身的店面很小,并非什麽有名的老店,賣的也是頗為粗劣的濁酒。出入的酒客多作短褐打扮,顯然都是普通小民。怎麽看,這裏都不像沈盼這種身份的人會來的地方。可是聽她二人方才的話,卻似乎想在酒肆裏找尋什麽。只不知是找人還是尋物?蘇曜躊躇,要不要進去問問?
“蘇隊正?”随行的一名侍衛發現蘇曜掉隊,詫異地出聲。
這句呼喚讓蘇曜把剛邁出去的腳收了回來。
罷了,現在的身份畢竟有着許多不便,自己也不能太過随意,蘇曜暗嘆。不過仔細想想,沈盼絕無可能認識這裏的人。也許是她前次出門,在這附近掉了什麽東西,才遣降真進去查問吧。看她這麽輕描淡寫地放棄,想必不是太要緊的物件。
“來了。”蘇曜應了一聲,放棄了進店詢問的打算,牽馬跟上了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