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孚比之(2)
“流民之事并非無法可想。”
回城前,蘇曜就察覺出沈盼的悶悶不樂。因此一等犢車駛入陸府,蘇曜便趁沈盼下車的機會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
蘇曜主動搭話似乎讓沈盼有些意外。她并未立刻追問,而是垂目思考片刻才微微側頭,示意他說下去。
流民一直讓諸藩備受困擾。當年的各路諸侯沒少在這個問題上花費精力。蘇曜也不例外。對于流民,他早就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此時敘述出來也很順暢:“年富力強的男人招撫軍中,一邊屯田墾荒一邊訓練,既可産糧,又可增加戰力。女人減半授田,又或者制作衣物供軍隊使用。不能幹活的老弱病殘,每日施舍粥飯。不必太多,勉強溫飽即可。只要還有口吃的,他們鬧不出大事。”
沈盼聽了不置可否,而是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他很久。
她的沉默令蘇曜稍覺奇怪,小心問道:“可是某說錯了什麽?”
“這不是我能過問的事。”沈盼移開目光,低聲回答。
“幸好今日确診,”蘇曜微笑道,“那母女倆染的只是普通風寒,而非疫病,否則會有什麽後果,小娘子應該也很清楚。以現在城外的情況,放任流民不管,一旦出現疫病,必會迅速擴散。那時徐州打算怎麽應對?而這只不過是流民帶來的諸多難題中的一個。”
“現在徐州附近的流民數量已經不少,”沈盼緩緩說,“以後也許會有更多。北方諸鎮歷經喪亂,有大量抛荒的田土,自然可以使用隊正的辦法。但是河南道人煙稠密,至今沒有爆發過大戰,未必有這麽多可供開墾的土地,不可能無限吸納流民。”
蘇曜回答:“是不能。”
然後就沒了下文。這樣含糊其辭的說法顯然不能讓沈盼滿意。她微微皺起了眉頭。
蘇曜自然看得出她的不悅,有心解釋,可是話到嘴邊又有些躊躇。他不願沈盼因為流民之事難過,忍不住告訴了她這個辦法,但是話出口後,他又覺得自己沖動了些。前世直到與王守開戰,武寧的勢力範圍都沒有任何擴大,說明陸仲并不熱衷開疆拓土。他未必會采納這個方法。
過了很久,他才又簡單說了一句:“陸公會明白。”
沈盼低頭思慮良久,終于下定決心,向他輕聲道謝:“多謝隊正指點。我……會和阿舅提。”
得到這個答複,蘇曜暫時放了心。辦法自己給了,采不采納就讓陸仲自己衡量吧。經此一事,他在沈盼那裏應該多少留下些印象了。這時急于求成反倒不好,因此他不複多言,向沈盼一揖之後,即便退開。反而是沈盼望着他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數日以後,蘇曜再度踏入了陸仲的書室。
從沈盼口中聽到流民的處置辦法,陸仲果然大有興趣,特意将蘇曜請來,仔細詢問。
陸仲的見識自然不是沈盼可比。蘇曜不敢有絲毫輕忽,将自己處置流民的辦法詳細陳述了一遍。這期間陸仲插話甚少,不過他每次開口問話,必定直切要害。一場對談下來,蘇曜對他刮目相看。上一世此人似乎無心争奪天下,離世又早,以致世人對他了解不多。若是陸仲當時參與了争霸,說不定會是另一番局面。思及此處,蘇曜忽然有些猶豫,自己這次獻策,會不會提早打破平衡?甚至于……将他推上一條不同的道路?
雖然有所疑慮,不過蘇曜最終沒有藏私。幫了陸仲又怎樣,他想,上一次他能憑實力平步青雲,難道重活一世,還不如以前有志氣麽?
“年輕人很有見地,”将情況一一問明之後,陸仲撫須笑道,“讀過書嗎?”
蘇曜不意他有此一問,愣了一下才謹慎地回答:“讀過一點,但是不多。”
成名之後,他花了不少功夫學習經史。不過前世這個時候,他只算是粗通文墨。
陸仲點了下頭,又說:“我覺得這主意還不錯。不過畢竟是件大事,又牽涉甚廣,得和諸位僚屬商議之後,才能決定。”
“這是自然。”蘇曜從容回答。
陸仲打量着眼前的青年。蘇曜的線條略顯硬朗,并不是俊美飄逸的類型,不過五官長得還算周正,好好收拾下也能讓人眼前一亮。雖說外表算不上極為出衆,此人氣度卻是十足沉穩,言談舉止又顯出胸中丘壑不凡。哪怕口說謙詞,陸仲仍能從他的語氣中聽出滿滿的自信。
蘇曜并不知道陸仲正在心裏暗暗評估他。見話說得差不多了,他便無意久留,起身拱手道:“明公若無別的吩咐,某就先告退了。”
陸仲沒有挽留,而是客氣地将他送走。可是在蘇曜走後,重新坐回書案前的陸仲臉上卻現出深思之色。這個年輕人确實出色,必非池中之物。只是……他輕敲桌面,這個人不走正常的途徑,反而通過沈盼向他獻計,難免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別有用心?再有才幹,若是成天只想着走捷徑,日後也難成大器……
不待他繼續想下去,只聽一聲輕響,有人拉開了內室的門。
陸仲面色微變。他的書室分為內外兩間。外間為讀書會客之所,內室則作藏書之用。他和蘇曜談話時一直不曾察覺到裏面有人。想必他們的話都讓那人聽去了。雖然所議的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事,可是發現有人偷聽,陸仲還是難免不悅。然而當他回頭看清了走出來的人,神色卻大為緩和,笑着說道:“是你啊。”
來人雙螺髻、淡綠帔子、白絹小袖衫、淺青色長裙,正是沈盼。
他一向疼愛沈盼,書室也從不禁止她出入。蘇曜又是由她引薦,那些話便是她聽見了也不打緊。不過他和蘇曜交談的時間不短,竟然一直沒意識到裏面還有另一個人在,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莫非我們說話的時候,你一直躲在裏面?”書室并無其他入口,想必沈盼是在他和蘇曜進來之前就在裏面了。
沈盼微微垂目,沒有回答。
陸仲擡眼,瞥見沈盼握在手中的書卷,頓時恍然。家裏的小輩,以沈盼最好讀書。阖府上下,又以他這裏藏書最豐。偶爾她也會在人少之時進來找尋一些少見的書籍。想必是她入內尋書,卻湊巧碰上他與蘇曜的問對,覺得不便,才一直藏在裏間不出聲。不過這個時辰,他這裏仍然可能有訪客到來。沈盼會選擇這個時候過來,倒也少見。
陸仲對她一向寬容,雖是有些疑惑,也不計較,反而撫須微笑:“我們的話,你都聽見了吧?可有什麽想法?阿舅是覺得,能想出這麽個法子……這年輕人的志向怕是不小。”
沈盼仍舊不說話。她将手裏書卷随意擱置案上,走到窗前。
天氣漸暖,窗前懸挂的細竹簾高高卷起,方便這大好天光進入室中。透過豎長的窗棂,正可望見外間的景致。
花樹掩映下的廊道蜿蜒曲折,蘇曜的身影在廊柱之間若隐若現。因為今日并不當班,他打扮得十分随意,只穿了一身青色便服。不過衣服剪裁得略有些窄,他又常年習武,穿在他身上繃得略緊,可也因此愈發顯出他勻稱精壯的身形。顯然他不知道有道目光正在尾随自己,未在廊上多作停留,很快就走出了她的視線。
沈盼異樣的沉默終于引起了陸仲的注意。他轉頭看向沈盼。
縷縷春陽透過直棂窗映入室內,将她的輪廓籠罩在一層淡淡金色之中。她側身時的剪影十分柔美。烏發如雲,肌膚似雪,身形修長,微風拂動之時,裙擺随之輕曳,愈發顯得楚楚動人。縱然不是風華絕代,這樣的容貌儀态也當得起一句秀色可餐。
凝望着這副圖景的陸仲忽然意識到,外甥女已不是他當年帶入陸家時的幼小孩童,而是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到了她這個年紀,某些事也該有所考慮了。他沉思半晌,正想對她說點什麽,沈盼卻忽然轉身,走出了書室。
由始至終,她都一言未發。離開之時,她甚至未向陸仲告退。以她素日的行止,這番舉動幾乎算得上唐突。
陸仲十分鐘愛沈盼,當然不會在這些小事上與她計較,只是心中難免有幾分詫異。無意間低頭瞥見沈盼遺留在他案頭的書,他更是暗自好笑:這孩子今天怎麽了?魂不守舍的,連書都忘了取走。
他順手拾起她落下的書卷翻看,卻是本記載前朝轶事的野史傳奇。此書所記之事荒誕不經,一向為史家诟病。可是編寫此書之人乃是前朝有名的才子,雖則所敘之事光怪陸離,然而撰者妙筆生花,讀來趣味十足,一直深得時人喜愛。陸家小輩裏也不乏傳閱之人。不過陸仲看清此書之後,面色卻變得有些古怪。
這書流傳甚廣,抄本随處可見,完全不必特意到他這裏尋找。更重要的是,陸仲本人從不看這類荒誕不經的書籍,藏書中也不曾收錄。沈盼遺落的這卷書顯然不是出自他的收藏。
陸仲眯起眼睛,她這書從何而來?或者說,她來這裏當真是為了尋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