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孚比之(1)
大約在蘇曜調任私兵半個月後,沈盼接到一位手帕交的請帖,出門作客。
前世這時候,王守已經向陸家提親。蘇曜記得,那時沈盼因為提親之事心情不好,推掉了所有的邀約。這一次沒有親事的困擾,她便欣然赴會了。
因為市道不太平,現在陸家每個人出行都會多帶幾個護衛。那日原不該蘇曜當班,可碰巧該當值的人有些不舒服,便由蘇曜接替了他,恰好趕上護送沈盼出門。
雖然身份有別,蘇曜還不可能直接與她交談,可兩個人畢竟是接近了。而且回程時,蘇曜注意到,沈盼所乘犢車的簾幕不時露出稍許縫隙。似乎內中有人正在窺視他。可是每次他一回頭,布簾就會立即緊閉。發現這一跡象的蘇曜暗自好笑。他倒是難得看到沈盼如此孩子氣的舉動。
邀請沈盼的小娘子出自徐州大族,祖上還出過兩位宰相,在本地極有聲望。因為這位娘子已經訂親,不日即将出嫁,所以将她閨中的密友都請去聚會。婚後的蘇曜曾經聽沈盼提過這位才女,似乎她很喜歡召集女伴,一起吟詩作畫。
蘇曜從未見過沈盼的詩作。不過他曾聽陸家人說過,家中但凡有人寫詩作畫,總會讓沈盼點評。她既然能評點諸人的詩畫,想來甚有心得。可惜嫁給他後,這類的東西她幾乎不碰了。
也許她覺得他不過一介武夫,對風雅之事一竅不通,所以才不在他面前談論吧。他是武人不假,但是顯達以後,也曾攻讀過文史,縱然稱不上才高八鬥,談詩論畫也還是插得上嘴。蘇曜沉思,他們兩人後來感情不睦與這件事是不是也有關系?沈盼以為他不通文墨,和她志趣不投,故而從不在他面前顯露?可她和那個人在一起時就能聊得很起勁,他酸溜溜地想,或許他應該早些讓沈盼知道,他其實也能和她一起做這些風雅之事。
他思前想後的時候,前路忽然一陣喧嘩,似乎有事發生。蘇曜謹慎,讓一行人都暫且停了下來。
犢車突然停止,沈盼不免奇怪,很快遣了一個叫降真的侍女過來打聽:“女郎問出了什麽事?為什麽停下來了?”
蘇曜讓人到前面打探了一番,然後親至車旁回話:“好像是有流民偷東西被抓住了,正要扭送見官。現在路上圍得水洩不通,可能需要繞路。”
“流民?”車內的沈盼微覺詫異,“不是說已經不許流民入城了?”
“前兩日才下的命令,之前已經進城的也還沒來得及驅散,還有人混在城內也不奇怪。”
沈盼沉吟片刻,對他說:“去問問那流民偷了什麽東西。”
蘇曜打聽清楚了,回來禀報:“聽說是偷了醫館的藥,倒沒拿別的。”
“只偷藥的話,應該不是圖財,”沈盼不無同情,“許是家人病了,才會出此下策。煩勞隊正去告知一聲,就說他拿的藥由我買下,讓他們別送那人見官了。”
蘇曜從降真那裏拿了錢,替那流民付了賬。醫館的人本來要将那流民送官,可聽得蘇曜自報是使府的人,又收到了錢,也就順勢放過他了。
人群散開,蘇曜才真正看見被人推倒在地的流民。那人衣衫上有不少破口。因為摔了跤,他臉上沾着不少泥污,一時瞧不清相貌。
蘇曜見狀,也動了恻隐之心,上前将人扶起,對他說:“你拿的藥沈女郎都替你買下了。”
那人不吭聲,徑自去看他護在懷裏的一大包藥,卻發現剛才推搡時紙包已經破裂,大半藥材撒在了地上。他對着滿地藥材發了會兒呆,默默蹲下身撿拾藥材。
蘇曜不忍心,從懷裏掏出一把銅錢給他:“你再去買吧。”
那人沒理,仍舊撿藥。
好在之前看熱鬧的人群都已一哄而散,讓他散撿拾藥材容易了許多。一路慢慢撿着,他卻忽然被一雙小花履阻住了去路。他擡起頭,先入目的是嫩黃色的絹裙,接着是淺蔥色的小衫以及垂有輕紗的帷帽。
沈盼不知什麽時候下了車。
蘇曜深覺此舉不妥,但以他現在的身份并不方便多說,便小心護衛在她身側。
沈盼環顧了一下地上的藥,輕聲向跟在身後的降真道:“去請醫人出來。”
降真去後,她又低頭問撿拾藥材的流民:“是你家人病了?”
那人還是不回答,只顧埋頭拾藥。
被他無視,沈盼也不氣惱,用柔和的語氣繼續發問:“可有發熱、頭疼?皮上有無斑點?”
那人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是在詢問症狀,低聲回答:“有發燒。”他回想了下病人的情況,有些無措地搖頭:“其他的我不知道。”
這聲音帶着變聲期特有的暗啞,竟然只是一個少年。
醫館的醫人很快被降真請出,向沈盼一揖:“不知女郎有何吩咐?”
沈盼指着那少年道:“請醫士随他去一趟城外,為病人診治。”
醫士面露難色:“這……”
“我看他不像懂醫理的樣子,”沈盼道,“拿藥只怕是一時情急,未必對症。”
“可是……”
沈盼沒給他再推脫的機會:“聽聞河北有疫病出現。雖然徐州與河北諸鎮相隔甚遠,不過安全起見,還是請醫士去确認一下。”
城外流民聚集,若有疫情,必然波及甚廣,屆時城內也難幸免。雖然徐州目前出現疫情的可能性很低,但是小心一點總是不錯。醫士被她點醒,立刻道:“多謝女郎提醒,某這就前去診治。”
沈盼說:“我們随醫士同去。”
城外流民衆多,蘇曜并不想讓沈盼接觸,上前勸阻:“城外不安全,小娘子還是別去了。若是不放心,某讓兩個人跟去就是。”
沈盼猶豫片刻,仍然堅持:“我還是想親自去看看。”
蘇曜無奈。沈盼也許看起來性情随和,但她要是真打定了主意,就執拗得可怕。他仔細回想,記憶中,這一年好像确實有聽說過疫情,只是那時他已經脫離徐州,并不清楚詳情,如今也想不起當年疫病出現後的情況。
少年聽見沈盼和醫人的對話,走上前來,嗫嚅了半天,卻沒說出一句話,最後只是向沈盼深深一揖。
沈盼看他臉上滿是泥污,命人取水,讓他先把臉洗幹淨。
少年洗去了污漬,衆人才發覺此人面相不俗。雖然算不上姿容如畫的美男子,可是劍眉星目、鼻若懸膽,即便目下身形清瘦,也仍有一股英氣暗蘊眉間。
沈盼也看得一愣,過了一會兒才問:“郎君如何稱呼?”
少年回答:“趙文揚。”
“趙君能騎馬嗎?”沈盼再問。
趙文揚點頭:“能。”
不待沈盼吩咐,蘇曜已令人牽了一匹馬給他。醫士也很快拿了藥箱出來,一行人在趙文揚指引下往城外行去。
出城不久,他們就找到了流民在城外的聚集地。簡易的棚子和草廬沿着城牆延綿不絕。每個棚廬裏都擠着不少人。空氣裏飄散着可疑的味道。趙文揚領着醫士到了其中一個棚子內,角落裏蜷縮着一名婦人和一個五六歲的幼女。醫士一見兩人面色,便知是病人了,立刻為他們把脈。
醫士替她們診病時,沈盼也下了車。降真本就不贊成她來,這時死活攔着不讓她靠近流民們的窩棚。蘇曜也緊跟在她身邊,以免有人沖撞。沈盼倒沒有堅持要和流民接觸。她立足之處雖與那些棚子距離雖遠,卻足夠讓她看清棚內的情狀。蘇曜偷眼看她。因為帷帽的遮擋,他并不能完全看清她的表情,但是沈盼不時的嘆息,足以透露她現在的心情。
歷經十數年亂世,這樣的慘狀,蘇曜不知見過多少,都已經有些麻木。可是沈盼卻在節度使府長大,又如此年輕,恐怕還是第一次目睹,大概會受到不小的沖擊。
不多時,她看見趙文揚從棚子裏出來,便向他招了招手。
趙文揚猶豫了一下,向她走了過來:“女郎。”
“她們是趙君的家人?”沈盼問。
趙文揚搖頭:“只是同鄉。我的家人……都不在了……”
沈盼低聲:“對不起……”
趙文揚再次搖頭,表示沒有關系。
沈盼明智地轉了話題:“郎君舉止文雅,路上我也曾聽見趙君與蘇隊正說話,覺得郎君談吐不俗,想必是出自詩禮之家?”
趙文揚苦笑:“詩禮之家如何?平頭百姓又如何?饑荒戰亂之前,并無多少分別。”
沈盼沉默一陣,叫來降真:“把我們剩餘的錢都換了胡餅,分發給這裏的人。”
“小娘子,”降真勸道,“這裏流民這麽多,我們那點錢,又幫得了幾個?”
“能幫一個是一個吧。”沈盼輕聲嘆道。
雖然不贊同,但是降真不敢違抗她的意思,嘟嘟囔囔地讓人辦事去了。
她走開後,沈盼回頭,用略帶歉疚的語氣對趙文揚說:“抱歉,現在我只能做到這麽多。”
趙文揚低頭不語。他們流落到此,一路上不知受過多少冷眼和驅趕。這位沈女郎已經足夠熱心了。
雖然不曾說話,但是蘇曜和沈盼如何察覺不到他的想法?可是他們竟也不知應該如何安慰眼前的少年,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天下大亂,單憑個人的力量又能改變多少?
“郎君既能讀寫,”許久以後,沈盼再度開口,“也許我可以向阿舅打聽一下,為趙君謀個差事。”
趙文揚遲疑了一陣,最終還是婉拒:“她們母女病得很重,一時半會兒離不了人。”
沈盼聽了,也不勉強,點頭道:“是我思慮不周。”
雖然不曾領受好意,趙文揚仍然整了整身上破舊的衣衫,向她鄭重下拜,表示自己的謝意。
沈盼慌忙回避,可是抵不住對方一意堅持,無可奈何受了他這一禮。
趙文揚和沈盼交談的時候,蘇曜沒有插話。他只是專注地看着沈盼。眼前的沈盼溫婉平和,讓他百感交集。這樣的沈盼,他有多久沒見過了?前世最後的那幾年,她在他面前常常是沒有表情的。偶爾有情緒流露,也多半是淡淡的嘲諷。唯有最後的那次分別,她重新露出了溫柔的神色。
沈盼談話中間無意轉眸,觸到了蘇曜深遂的目光,微微一怔,将要出口的話不知不覺收了聲。正在和她交談的趙文揚被她突然中斷的話語弄得摸不着頭腦,忍不住擡頭看向她。可是輕紗的阻隔令他無法看清沈盼的神态。他又不願唐突,只能微帶困惑地沉默不語。三人各懷心思,竟是誰都沒察覺到還有另外一個人正密切地注視着他們。
那人身穿青色布袍,在遠離他們的一處高坡上迎風而立。從年貌看,此人大約二十歲上下,喉結明顯,是男子無疑。可是這個男人生就一雙狹長鳳目,且有一張極為精致的臉蛋,頗有幾分雌雄莫辨的媚态。雖然身負如此美貌,他卻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披頭散發,手搭在眼睛上,再伸長了脖子,用頗為滑稽的姿勢窺探着交談中的三人。
由于相隔甚遠,即使以他的耳力也聽不到這三人的談話內容。但是從這幾人的姿态看,似乎相處得頗為融洽。确認這一點後,男子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不過他并沒有就此放心,而是保險起見,又伸指掐算了一番,才滿意地喃喃自語:“機府重聚,君臣慶會,看來是沒事了。總算解決掉這個大麻煩,可以找個地方安心喝一杯了。”
他神色輕松地伸了個懶腰,捏一個手訣,發動了遠遁的法術。只見他的身軀從下往上地逐漸褪色,最後變至完全透明,整個人竟是要憑空消失。就在變化到只剩一個頭的時候,他無意間視線下移,驚奇地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起,他面前竟然站了一個六七歲的男童!
這童子衣衫褴褛,又黃又瘦,手裏抱着一小捆枯枝,應該是出來撿拾柴禾的流民孩子。也不知是餓得太久以致反應遲鈍還是因為他從來沒見過如此詭異的畫面,這孩子竟然一直沒有出聲,只是呆呆地盯着飄浮在半空中的頭顱。
“哎?”那顆頭被這突然出現的孩童弄得有些無措。和男童對視片刻後,他眨了眨眼,似乎想要做些補救。然而術法一經發動,絕難中止。他還沒來得及吐出一個字,就聽見“噗”的一響,整個頭已從空中徹底消失。
空中有顆飄來飄去的人頭已經足夠奇怪,突然不見更是駭人。頭顱消失後又過了極漫長的時間,吓呆的孩童終于有了反應,丢下手中的柴禾,“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有關鍵人物出現。這個故事其實是有點奇幻/玄幻/魔幻色彩的。畢竟連重生都發生了,有點神奇的事也很正常,對吧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