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泣血漣如(2)
直到從陸仲書室出來,蘇曜都還有些疑惑。前世……姑且稱之為前世吧,陸仲可沒有對他解釋過調任的用意,何以這次竟會纡尊降貴?
除了沈盼沒有在場,那日在校場發生的事與蘇曜記憶中差別不大。對陣時他曾經有過短暫的猶豫,然而最後還是決定遵循以前的道路。上一次他的前程不在徐州,這一次自然也不會。既然如此,他又何須顧忌王守的面子?
他和以前一樣将宣武什将擊落馬下。武寧新軍初戰立威,整個校場一片歡騰。蘇曜被将士們抛舉起來,卻是四顧茫然。勝是勝了,可是沈盼沒有出現,難道是出了什麽意外?
事後他幾番打聽,終于輾轉得知,沈女郎偶染風寒,一連幾日都不曾出門。沈盼體質的确不大好,且蘇曜印象中那次陪陸仲來校場的前後,她也病過一次。這次雖是病得早了幾日,倒也并不令人意外。
也許正是她這一病,後續發展才與記憶裏的事實有了出入。前世王守在校場見到沈盼,便留了心,探明她的身份後向陸仲提出聯姻。陸仲不願沈盼嫁入王家,一口回絕了親事。
這次沈盼沒去,也就沒有王守提親之事。大概陸仲不必為王守提親憂煩,才有餘裕将他請到書室,親自解釋前因後果。
“聽憑明公安排。”經過前世,蘇曜已能平靜接受這個結果。唯一可慮的是,這一次沈盼沒見過他,大概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主動和他交談。他一個低階武官,又上哪裏找機會與她接近?還是說這次他得提前離開徐州?蘇曜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那個人是在他走後與沈盼接近的。他若想和沈盼再續前緣,決不能像上次一樣,在沒确定沈盼心意之前離開。
“總之就先委屈你在內宅護衛一陣吧。”陸仲笑着下了結論,然後向家仆點頭,示意他領蘇曜出去。
“蘇隊正這邊請。”老仆笑容滿面地對他說。
兩人一前一後沿回廊行走。經過假山的時候,蘇曜偶然擡頭,瞥見山石之間有一抹豔紅之色。他停下腳步,定睛細看,卻是個畫着紅衣美人的紙鳶。恰在此時,不遠處飄來一陣孩童笑聲。接着就有一個清脆的童音響起:“阿姐,那邊。我的紙鳶就掉在那邊了。”
陸仲書室與家眷所居內院相隔不遠,偶爾也會有內眷出入。老家仆聽見響動,轉頭對蘇曜說:“隊正與陸公女眷碰面恐怕有些不便,不如先随老奴回避片刻?”
蘇曜正要點頭,卻忽然聽見一個極熟悉的聲音,不由全身一震:“那邊是阿舅的書室,這個時辰也許還會有外人出入。我看還是回去吧,今日先不放了好不好?”
是沈盼!
“可是阿姐明明答應今天陪我放紙鳶的,”童聲聽起來頗為委屈,“你看就在那邊了,馬上就能拿回來。”
沈盼停頓一陣,終于松口:“好吧。我們小心一點,應該不會有旁人看見。”
聽見他們要過來,老家仆連聲催促蘇曜回避。可是蘇曜不予理會。他拾起假山上的紙鳶,果斷向沈盼的方向走過去。
老家仆大急,待要出聲提醒這裏有人,已經來不及了。沈盼已走到了假山跟前。只要蘇曜一個轉身,就能與她見面。
重回青年時代的蘇曜曾經問過自己,如果再來一次,他願不願意成全沈盼與那個人?然而沈盼聲音響起的那刻,他就明白那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的想法。他并不願意就這麽放手。明明他們都要和解了,明明已經看到了希望……他怎麽能在這裏放手?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絕不是為了讓他裹足不前。彌補遺憾才是正确的做法。他就不信,憑他對沈盼的了解,憑他們一起生活的二十多年時間,這一次還不能姻緣美滿。
下定了決心,蘇曜快步走過小徑。下一刻,沈盼便與他隔着一座不高的山石相見了。
仲春時節,園中桃李如雲。她站在李樹下面。數不盡的白花在她身後盛放。她一頭烏發松松绾在腦後,身穿半新白羅小衫和襦裙,外罩淺粉半袖。暖陽透過枝葉輕灑在她身上。綿軟的風緩緩吹動,那淺淺的光影便在她肩頭來回晃動。
是他記憶中的秀麗眉眼,眸子卻更清亮些,臉型也還帶着幾分少女獨有的圓潤。薄施一層脂粉的雙頰泛着淡淡紅暈。與他照面時,她手執團扇,唇邊猶帶笑容,渾身都透着柔和的氣息。
她并未料到這裏有人。措不及防看見蘇曜,不由一陣慌亂,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同時局促地舉起團扇遮擋他的視線。因為手忙腳亂,她竟不慎将扇子掉落在地。這令她更為窘迫,偏過頭去,用衣袖暫掩面容。
蘇曜嘴角上揚。想起他們成親那日,她也做過這個動作。那時兩人并坐青廬,默然無語。她偶然擡眼,發現他正盯着自己看,便這樣微微舉袖遮擋面容。不過那時沈盼已褪去少女的青澀,即使是掩飾尴尬的舉動,做來也十分從容,仿佛只是一種禮貌。今日的慌亂之态倒讓蘇曜格外憐愛。
幸而沈盼也不是尋常女子。很快她就鎮定下來,開始用狐疑的目光觀察他。
見了她的神色,蘇曜心裏忽然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見沈盼是故人重逢,沈盼對他卻是相見不相識。他們的關系似乎總是這樣,不管他多麽熱忱地追逐,永遠都得不到她的回應。
剛成婚的那幾年,他想盡辦法取悅她。可她的情緒總是那麽捉摸不定。他試了無數方法,想要敲開她的心扉,然而始終無法成功。這并不是說沈盼忽略了他。事實上,該履行的職責她都做得很好。在許多大事上,她的意見甚至讓他獲益良多,可是他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她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态看待着自己?
幾年的毫無進展讓他有些疲累。恰在此時,他聽到了她和另一個男人的對話。原來她并不是那麽甘願嫁他。可是即便這樣,他也沒有放棄希望。如果她肯給他機會,哪怕只是一點點,他們都不至變成後來那樣。但是你看,到最後她都不肯成全,在他得勝歸來之際匆匆退場。
不知道是不是他表露了太多的情緒,沈盼忽然抖了一下,接着向後退了一步。她的反應将蘇曜拉回了現實。對她來說,他還只是個陌生人,表現得太過急切,只會吓到她。
及時收攏情緒,蘇曜上前,拾起她掉落的團扇,倒轉扇柄遞過去,又用溫和的口吻說:“你的扇子。”
沈盼遲疑片刻,從他手中接了團扇,又向他微微屈膝,算是答謝。重新用團扇掩去大半面容後,她再次打量蘇曜。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他手裏的紙鳶上。
蘇曜盡量讓自己的笑容顯得和善,同時将紙鳶遞了過去。
她沒有接,反而垂下眼簾,不知想些什麽。
這時她身後露出一個女童的腦袋。這女童生了一張紅樸樸、圓嘟嘟的臉,看上去極是讨喜。她望了望蘇曜,又望望沈盼,小聲喚道:“阿姐。”
沈盼回神,低頭說:“去拿你的紙鳶。”
女童便從沈盼身後走出,接過了蘇曜手裏的紙鳶,乖巧地說:“謝謝。”
她一湊近,蘇曜就覺得這女童十分面善,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這孩子叫沈盼阿姐,顯然也不是她那些表兄的孩子。難道是陸仲的女兒?
女童不習慣陌生人的注視,走回沈盼身邊拉了下她的衣袖,腼腆地又喚了一聲:“阿姐。”
沈盼顯然也不欲和外人多作交談,牽了她的手就要走開。蘇曜卻不想她這麽快離開,連忙道:“那個紙鳶……”
沈盼腳步猛然一頓,轉回頭看他。
蘇曜搔了一下頭,絞盡腦汁想和她多說兩句話:“那個紙鳶似乎平衡不大好,所以才會掉落。不妨在尾部稍作調整。”
她興趣缺缺,卻還是客氣道:“多謝指教。”随即她對女童說了一句:“阿蘿,我們回去。”
這一聲“阿蘿”終于喚醒了蘇曜的記憶。他失聲道:“阿蘿?”
他和沈盼成婚後一直無子。後來他在無數人勸說下納了妾。先是張氏,之後的幾年,也陸續有其他人。蘇曜的兒女陸續出世,沈盼卻毫無動靜,陸家不免心急,也曾送來一個旁支的女兒與他為妾。那名女子的小名正是“阿蘿”。
阿蘿那時十五歲,很是怕他。她剛來時,他不過在她身邊坐下,她就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
蘇曜并不願意強迫他人,見她害怕,他也不勉強,反而親手剝了個柑子遞給她。
她猶豫了一會,從他手裏接了柑子,卻沒有吃。
“你不願意?”他問。
她吓了一跳,低頭良久,最後搖了搖頭。
“陸家辦的叫什麽事,”他有些頭疼,“既是不願,我送你些錢帛,你回家去罷。”
“我不敢,”阿蘿抽抽嗒嗒地說,“我阿爺死得早,全仗從兄接濟。你要是把我送回去,從兄一生氣,斷了我們的錢糧,我阿娘的生計就沒有着落了。”
“不是有你沈阿姐麽?我讓她去和他們說。”他說。
第二天他去見了沈盼。陸家送妾來的事她是知情的,卻從未過問。聽他說完,她把玩着手裏的團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她既然不願,”她慢悠悠地說,“倒真沒必要再賠進來一個。我和表兄說清楚便是。”
沈盼果然解決了這件事。因為是她親自出面,陸家無話可說,不過私底下沒少埋怨她不識好人心。沈盼做事徹底,不但送走了阿蘿,連阿蘿的母親她也找人一并照料了。之後她又物色了蘇曜軍中一名什将,把阿蘿風風光光嫁了出去。
沈盼看人的眼光不錯,夫妻二人婚後美滿和順,對蘇曜和沈盼都很感激。只是沈盼很快就對他們失去了興趣。因為是親戚,又是沈盼親自牽的線,蘇曜時常請他們上門做客。沈盼卻像是不怎麽喜歡見他們,每次碰上也不過出于禮貌敷衍兩句,絕少親近。反倒是蘇曜與他們一直關系密切。阿蘿後來還常常勸他,讓他多陪陪沈盼。
既是熟人,蘇曜不免又仔細看了她幾眼,心裏奇怪這時的沈盼明明和阿蘿處得還不錯,後來怎麽就那麽冷淡了呢……
沈盼見他盯着阿蘿看,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她不動聲色地将阿蘿護在自己身後,看向蘇曜的眼光多了幾分冷意。
蘇曜知她誤會,忙解釋道:“某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只是某有個故人也叫這個名字,一時失态……”
沈盼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沒有說話。
蘇曜的心微微一沉。沈盼待人一向溫和,但這并不代表她沒有自己的想法。這種神色已經是她嘲諷的表現了。
“某……”他剛想解釋,她卻迅速向他欠了欠身,逃似的牽着阿蘿走開了。
蘇曜苦笑不已。自己一定是被當成輕薄狂徒了。這次的開局竟然比上次還要糟糕。回過頭他又發現老家仆正對他怒目而視,心情愈加沉重。
這老家仆似乎能和陸仲說上話。如果他對陸仲說了今日之事,以陸仲對沈盼的看重,說不定會把他調離。蘇曜嘆氣,他還是太心急了。
不過他的好運道似乎從前世沿續到了現在。那老家仆雖然對他不滿,卻并未向陸仲告狀。等了幾日都風平浪靜的蘇曜暗暗松了一口氣。看來他還有機會。
上一世他是在河北發跡,所以他很清楚自己留在徐州的時間不會太多,能少生波折當然再好不過。以前他沒有高攀的念頭,便很注意避嫌。若不是沈盼主動和他說話,他絕不會和節度使的家眷接觸。
和沈盼的那次談話給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成名之後,想和他結親的人很多,可是他從沒見過那個女子有沈盼的見識與風度。在陸詢委婉表示想要聯姻的意思時,他腦中浮現的人影不是別人,正是沈盼。只是他當時并不知道,王守攻打徐州之前,陸家正在為沈盼議親。若不是陸仲戰死,若不是他橫插一腳,說不定沈盼和那人的親事早就成了。
重生後,蘇曜曾經分析過,沈盼願意主動和他交談,至少說明那時她對自己沒有惡感。變化應該發生在她和那個人相識以後。如果他能先一步得到她的芳心,那人也許就沒有機會與她發展情緣了。他也就可以安心奔赴北藩,待日後地位穩固再來求娶,一切問題都将迎刃而解。現在他缺的不過是接近沈盼的契機。
機會很快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說明一下,前半部份男主視角可能會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