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泣血漣如(1)
天藍無雲,風煙俱淨,溫度不高不低。
陽光照在臉上的輕微灼感、身上铠甲的重量,還有手上兵器的冰冷觸感都在提醒蘇曜,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并不是做夢。他确确實實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不知是不是身體變年輕的緣故,他的心态似乎也跟着起了變化。已經多少年,他都沒有過這種緊繃感了。
若非親身經歷,他怎麽都不可能相信世上還有如此離奇之事。一覺醒來,自己竟然重新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剛回來的那兩天,他審慎地觀察着周圍的人。所有人的表現都很正常。沒有人知道回頭重來的事。他們對他之後二十多年的經歷毫無所覺。廿餘年所歷種種仿佛只是他的一場幻夢。莫非這就是古人所說的黃粱一夢?
可是往事歷歷在目,蘇曜怎麽也無法令自己相信,那只是一個夢境。
記憶停留在他出征歸來,卻只見整個齊王府披麻戴孝的時候。他呆立中庭,不知所措地望着府中的一片素白。兒子蘇照紅着眼眶,哽咽着對他說:“母親沒了。”
他覺得也許自己會錯了意,反複問蘇照:“你說什麽?你說她……怎麽了?”
蘇照正欲說話,已被蘇曜的庶長子蘇焘擠開。蘇焘擠了半天也沒能擠出一滴眼淚,最後驚天動地嚎了起來:“母親啊母親!你怎麽就沒能多等兩天!”
蘇焘的生母張氏表現得還算得體,一邊抹着眼淚一邊跟在兒子身後補充:“王妃兩日前病逝了。”
蘇曜如遭雷擊。
他知道妻子沈盼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在他出征以前,她已卧床很長一段時間。可是他離開的時候,她的精神分明還不錯。出征前夜,他甚至還坐在病床前和她說了好一會兒話。
“此戰若能打敗退入蜀中的袁進,天下太平指日可待。”他告訴她。
其實打敗袁進也只是統一北方,長江以南還有幾個割踞政權,不過兵力并不強盛,在他眼裏不具任何威脅性。
沈盼靠在隐囊上,看向他的目光專注而柔和。聽他說完,她輕輕“嗯”了一聲。
“你放心,”他記得自己這樣說,“連袁進的老巢都落在我們手裏了,這一戰絕不會輸。”
她慢慢伸手,撫平了他身上衫袍的褶皺,對他微笑:“我對此并無懷疑。”
他反過來握住她的手,有滿腹的話想要說,最終卻沒說出口。等他回來吧,他想,那時他們好好談談,将這些年的心結都解開。
結缡二十餘年,他們的關系時好時壞。最近這四五年她時常生病,愈發落落寡歡。他不是不想親近她,可是每次都因為她的冷淡而退縮。大概她一直恨着他,他曾經想,也許對她來說,自己不出現反而更好。所以這幾年,若無大事,他已甚少踏足她的居所。
可是蜀中易守難攻,這一戰也許曠日持久,一年半載都見不上一面。躊躇良久,他到底還是來了。出乎他的意料,這一次,她的态度難得的溫和起來。他希望暗生。也許這麽多年後,他終于等來了相諧的一天?沒想到還是遲了。
蘇曜心神大亂,甚至還沒來得及顯露他的悲傷,就一陣天旋地轉,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身邊的景物大變。他身處的地方并不是自己的王府,而是一間簡陋的居室。他有些疑惑,自己什麽時候來了這裏?他下床推門,剛好看見一個年輕的面孔從他眼前一閃而過。
他的瞳孔猛然放大,追上前去,一把拽住了那個剛從他門前跑過的人。
那人有些錯愕:“隊頭?”
“你是……鐘定?”他抓着此人胳膊,有些不确定地問。
“是啊,”那人很奇怪地看他,“怎麽這副表情?睡迷糊了?”
鐘定是他在徐州從軍時的同袍。他是隊頭,鐘定是他的副手。兩人一起從小兵當起,可謂情同手足。可他記得離開徐州數年之後,徐州爆發了激烈的戰事,鐘定便在其中一場戰役裏亡故了。為什麽已經死去的人會出現在這裏?
“莫非這裏就是陰曹地府?”蘇曜想到了最可能的答案。如果不是自己死了,怎麽可能見到故去之人?
鐘定“呸呸呸”三聲:“隊頭,我今天沒得罪你吧?別咒我啊。”
不是陰間?那如何解釋眼前的情形?
大約他的表情過于古怪,鐘定有些擔心地看着他:“隊頭,不會是因為陸公幾天後要來檢閱新兵,你緊張出毛病了吧?也難怪,咱們都還是第一次帶這麽多兵呢。不過我絕對相信隊頭你。總有一天,你會得到上頭賞識的。”
新軍?陸公?蘇曜感覺有兩道驚雷在他腦中炸開。他試探着問:“這裏莫非是……武寧軍徐州大營?”
“是啊。你怎麽了?”鐘定大惑不解。睡得再迷糊也不至于問出這麽蠢的問題啊。
蘇曜倒吸一口氣。過了一會兒,鐘定聽見他再度發問:“現在是……哪一年?”
“天通二年呀,”鐘定用手碰了下他的額頭,“沒發燒啊,怎麽老問傻話?”
蘇曜驚呆了。天通二年?那不是二十多年前踞守河南的小朝廷用過的年號?怎麽可能!
“那在位的人是……”他隐隐猜到是怎麽回事,但還是想再确認一次。
“在位?呃,我們這邊的皇帝是原先的陳留王……”鐘定憂心仲仲地補充,“壬戌大亂,西京被毀,皇帝死了。沒過多久,王守在河南奉了逃出來的陳留王為君。這些事你還記得嗎?要是不記得了,我馬上去找人給你瞧病。唉,怎麽偏趕上這個時候犯病?”
蘇曜沒有理會他的絮叨。
他呆立原地,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胸口。胸膛裏是一顆正在狂跳的心。天通二年……新軍……若是他猜得沒錯,他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初次見到沈盼的時候。
初見那一日,蘇曜的記憶不可謂不深刻。
那時他在武寧節度使陸仲麾下效力,後被調入新軍營,負責訓練新兵。遇到沈盼那天,正是陸仲前來檢閱的日子。而陸仲不顧非議,竟将外甥女沈盼一道帶了來,引得衆人一陣側目。蘇曜也在心裏腹诽過。雖然陸仲一向不拘小節,可是把女子帶入軍營未免太過份了些——即使那是他的外甥女。
不過蘇曜那時并沒有将注意力過多投注在沈盼身上。一來沈盼那日衣着樸素,又以帷帽遮面,且從頭到尾都沒開過口,最初的驚訝之後也沒有太吸引人的地方;二來那一天有比陸仲親眷更值得關注的人物出現——身兼小朝廷宰相及兵馬大元帥的王守。
王守本是宣武節度使,自從扶持陳留王即位,他就頻頻插手河南道其他藩鎮的事務。去年他假借新帝之名罷黜了義成節度使,将其治下數州并入自己的勢力範圍,一躍成為河南霸主。徐州訓練新軍的消息他亦有聽聞,一早就知會陸仲,說新君會派使者前來觀察軍容。誰料成軍之日,出現的使者竟是王守本人。
顯然王守來徐州的目的不僅僅為了觀察軍容。那天王守還帶了數百宣武牙兵。陸仲檢閱新軍時,他提出雙方各出一百人對陣。徐州新軍剛成,戰鬥經驗并不充足,顯然不是宣武精銳的對手,很快就在對戰中顯出劣勢。恰在新軍露出疲态、王守一臉得色之際,徐州軍中沖出十餘騎,猛然突入宣武陣中。當先一人手執長刀,反手一揮,用刀柄擊落了正在指揮的宣武牙将。
那個人正是蘇曜。
主将落敗,宣武牙兵頓時亂了陣腳,氣勢一洩千裏。徐州軍趁勢追擊,竟然打敗了有赫赫威名的宣武精兵。王守始料未及,當場黑臉,拂袖而去。
那時的蘇曜是希望能得到陸仲賞識的。然而結果卻是蘇曜在兩三日後接到命令,調他到使府擔任私兵。內宅私兵承擔的多是護衛節度使宅院的職責,雖然屬于節度使親兵,可是對于一心想在戰場立功的蘇曜來說,并不是最理想的去處。
“隊正既然尋求戰功,何不北上?”記得他第一次和沈盼交談時,她這樣說。
其時她坐在花架下碾茶。容貌秀麗的少女,轉動茶碾時的姿态娴熟而優雅。微微低頭的姿态引出一段白晳柔美的頸項,很是賞心悅目。只是她談論的話題與這恬靜場景極不相配。
“北上?”蘇曜有些疑惑。
他在陸仲麾下一直不得重用。調任之後,他終于下定決心,另尋出路。就在離開徐州的前夕,他在陸仲府中偶然遇見了沈盼。
沈盼認出他是在校場擒下對方主将之人,主動與他攀談,然後又邀他品茗。因為沈盼與陸仲頗為親近,在她烹煮茶湯時,蘇曜忍不住向她述說了自己的困惑。
可惜沈盼并不完全清楚陸仲和王守之間的關系,所以就連她也看不懂陸仲的用意:“即使如我這般不通兵事的人,都能看出那日徐州新軍并不是宣武牙兵的對手。新軍能夠取勝,完全是隊正把握時機,率衆強行突破、擊下對方什将之故。我很難相信阿舅會忽略隊正這樣的良将。”
“也許是因為徐州根本不可能發生戰事,所以某毫無用武之地。”蘇曜有些灰心。
河南道諸鎮都已臣服于王守,陸仲又向來沒有野心,蘇曜看不出戰争發生的可能。
沈盼微微苦笑:“蘇隊正未免太好戰了些。”
“某是武夫,沒有軍功無法晉升。”
這是實話。沈盼點點頭,對他表示理解。然後她就對蘇曜提出了北上的建議。
“隊正不是說了麽,”看出蘇曜的疑惑,她婉言解釋,“沒有戰功無法出頭。現在北方諸鎮混戰不斷,豈不是最适合隊正的地方?”
蘇曜豁然開朗:“多謝小娘子!”
沈盼卻沉默了。分好茶後,她才嘆息道:“我認為隊正離開會是武寧的損失。可是現在的徐州确實無法提供隊正需要的機會。如果隊正去意已決,我就以茶代酒,預祝隊正馬到功成吧。”
“陸公麾下人才濟濟,即便沒有某,徐州也會很安全,”蘇曜向她鄭重一揖,“蘇某若有出頭之日,必不忘記小娘子今日指點之恩!”
沈盼低頭不語。直到蘇曜離開,她才幽幽說了一句:“希望隊正記得今日之言。”
他沒有忘。數年以後,他名震北藩,王守卻與陸仲兵戎相見。對戰時陸仲意外中箭身亡,他的長子陸诒也在随後的潰敗中戰死。徐州群龍無首,岌岌可危。情急之下,她向他送信求援。而他不負前言,率軍解了徐州之圍。
他突襲宋州,逼得王守不得不先放棄攻打徐州,回師解救自己的大本營。危機解除,他率兵馬進入徐州,與沈盼再度相遇。
為了答謝蘇曜解救徐州的恩義,接替陸仲成為一族之長的陸詢在府中設宴招待。蘇曜就在他府中見到了沈盼。她一身素服,看上去十分消瘦,臉色也有些憔悴。可是蘇曜并不覺得她因此失色,反而生出幾分憐惜之意。女眷與外男見面并不符合禮儀,不過沈盼沒有回避,而是徑直走到他的面前,斂祍為禮。
蘇曜知道這是對他解救徐州的答謝,坦然受了她這一禮,又溫和地發問:“小娘子別來無恙?”
沈盼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我後來問過阿舅。”
“嗯?”他沒聽懂沈盼的意思。
“阿舅說,”沈盼繼續說,“當時王守四處搜尋隊正。他擔心王守會對隊正不利,所以将隊正調入使府。”
蘇曜終于領悟,她是在向自己解釋陸仲當年的那個決定。
“原來如此,”聽完她的話,蘇曜默然良久,最後輕嘆一聲,“陸公确是一片苦心。”
不是陸仲不識人才。正相反,陸仲對他頗為欣賞,才将他調走,避免吸引王守的注意力。可惜當時的他并不明白。
“雖然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但我還是希望閣下能夠知道阿舅的用心。”她苦笑着說完了話,向他道了萬福,默默告退。
陸仲喪期未過,席間并不能真的作樂。不過陸詢對蘇曜的招待稱得上殷勤盡心。他十分清楚,王守只是暫時退卻,随時可能卷土重來。陸仲父子戰死以後,徐州已經沒有擅長領兵的大将。蘇曜是他們唯一的指望。因此一聽聞蘇曜尚未娶妻,他就提出了聯姻。
按陸詢的想法,為了更好地鞏固聯盟,應該将陸氏嫡系的女子嫁給蘇曜。然而令他意外的是,蘇曜選擇了沈盼。他不敢拒絕蘇曜的要求,只能答應等陸仲孝期一過便讓他們完婚。
那時的蘇曜欣喜萬分,根本不曾想到他和沈盼的結局會是形同陌路。後來他也曾經想過,如果有再來一次的機會,他還會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而現在,他竟然回到了與沈盼相識之前。難道上天垂憐,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
記憶中離陸仲到來的時刻越來越近,蘇曜心裏也開始打鼓。因為知道這将是改變他一生的事件,他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平靜對待。
“來了。”身後的鐘定小聲說了一句。
蘇曜擡頭。陸仲和王守果然在衆将簇擁之下向校場走來。兩人走上看臺,軍中呼聲四起,響徹雲霄。可是蘇曜死死盯着陸仲身後,如遭雷擊。
那裏空無一人。
沈盼沒有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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