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

第83章

徐薇嘴裏含着飯， “嗯”了一聲，擡眼看向鏡頭，等着鄧川說下去。

她剛從學校回來， 長發束在腦後， 在室內只穿一件單薄的白襯衣，扣子直扣到最上方，皮膚瓷白， 妝容很淡，一副嚴謹清冷的模樣，可偏偏她望過來的眼波格外溫和， 臂彎裏還抱着一個周六，整個人看上去便顯得又溫柔又明麗。

鄧川不錯眼珠地看着她， 又強調一句：“我們寒假去旅游吧。”

徐薇把嘴裏那一口飯咽下去：“可以啊， 你想去哪兒呢？”

鄧川靠着桌子， 一手托着臉， 一手慢悠悠地轉着筆。她的手掌偏大， 能夠遮住大半張臉，把那些由于擠壓而突出的臉頰肉都擋在掌心，顯出輪廓分明的側臉。她在椅子上稍稍斜了身子放松地坐着，領口顯出一塊往外凸的鎖骨。

她有着成人般的手掌和骨骼，眼神卻很無辜：“還沒想好。”

徐薇笑了一聲：“那你好好想想。”

豆芽和莴筍浸滿紅油， 肉片誘人， 米飯白的晃眼。徐薇小口小口地吃着飯，周六從她臂彎裏掙脫出來， 跑到她的懷裏窩住不動，爪子一動一動地踩奶，它沒剪指甲， 爪子伸到徐薇身上，觸感讓徐薇低頭看了一眼，推了推它的頭：“差不多可以了。別撒嬌。我不吃這一套。”

鄧川在電話的另一頭，沒做聲。

她是真的在認真想旅游的事情，甚至還打開了電腦，開始找國內冬天适合旅游的地點。

徐薇聽見她那邊的鼠标聲咔擦咔擦地響着：“你想去南方還是北方？”

徐薇一口飯送到嘴邊，又放下，斬釘截鐵：“北方。”

她聽見鄧川忍俊不禁的笑聲，也笑了：“沒辦法，太喜歡北方了，下輩子一定要做北方人。”

鄧川滑動着網頁，嘴裏說：“你喜歡，我們以後就去北方生活，不用等到下輩子。”

徐薇笑着說：“謝謝。”又逗她：“那你是要讓我辭職嗎？我可是有編制的，辭職要賠違約金。”

小朋友張了張嘴，好像不是很能理解編制是什麽，徐薇也沒多解釋，笑着催她：“好啦，你找得怎麽樣了？”

“我們去東北看雪怎麽樣？去哈爾濱看冰雕。”

徐薇不太在意地說：“可以呀。”

那麽就暫時決定了去東北，鄧川在手機備忘錄裏列了個旅游分類，還問了徐薇一句：“你要不要問問楊靜姐姐去不去？”

“她現在不在國內。”徐薇說。

鄧川點點頭：“噢，好，那我再做做攻略，晚點發給你看。”

小朋友那邊的鼠标聲一直沒停，徐薇吃完了飯。把剩下的菜分裝到冰箱，收拾好狼藉的桌面。周六被她挪到了沙發上，正懶洋洋地趴着看她。

徐薇伸手呼嚕一把貓頭，把客廳的燈關掉，回到房間了。即便是冬天，她還是有每天洗澡的習慣，跟認真看着電腦屏幕一邊查地圖一邊做攻略的小朋友說了一聲，進了浴室洗澡。

周六循着她的腳步，頂開房間半掩着的門，跳上床，在枕頭邊趴下來。這是鄧川之前睡過的位置，似乎還能嗅到她留下來的味道，奶牛貓打了個滾，用圓滾滾的腦袋在床單上蹭了又蹭。

徐薇一出來就看見它在自己枕頭邊打滾，她的頭發濕漉漉的，水珠沿着白生生的脖頸滑下來，怕沾濕床單，她來不及去把周六挪走，只嚴肅地說它一聲：“不許掉毛。”

鄧川看在眼裏，接她的話：“徐老師——不要這麽為難小貓咪嘛，我們周六已經很乖了。”

徐薇輕飄飄地橫她一眼，抓起床邊的吹風筒吹頭發，故意壞心眼地把熱風湊到周六面前。

吹風筒的聲音轟隆隆的響，伴随着撲面而來的熱風，再加上它所攜帶着的不美好回憶，簡直是小貓咪心裏最恐怖的東西。

周六最怕洗澡，也怕洗澡後的吹風機，它落荒而逃，縮到離床最遠的窗臺警惕地看着這邊。

把吹風機拿回來，徐薇慢悠悠地沖着鏡頭勾唇一笑。

她笑起來的樣子仍舊非常漂亮，對上她的笑容，鄧川清晰地感覺到心開始不受控制地鼓脹成一片汪洋，耳尖也漸漸發燙。美色當前，她看眼可憐兮兮的周六，無可奈何地摸了摸額頭。

頂着鄧川的注視，徐薇吹完了頭發，把下班帶回家要批改的卷子拿到桌子上，擰開紅筆：“老師要改作業了。小朋友先自己玩去吧。”

随着卷子被一張張翻過去，徐薇嘴角的笑容也漸漸消失不見，她繃着臉，眉頭輕輕擰着，手底下的批改的紅筆卻沒停。

徐薇今年雖然不當班主任，但帶的是高二三個班的數學，工作一樣很忙。見她開始工作，鄧川也沒再打擾她，專心致志地做完初步的攻略，又把專業書翻了翻。

明天是周末，宿舍裏的氣氛很輕松。李明棠打完了游戲，也吃完了土豆片，起身洗手，回到座位旁邊多看了一眼鄧川的屏幕，上面是哈爾濱的冰雪大世界，她好奇地湊過來看：“哇——這是東北嗎？你要去那裏玩？”

鄧川擡頭看她，還沒來得及提醒她，她正在視頻，李明棠就已經大大咧咧地扶着她的肩膀湊了過來。

鄧川擋了一下屏幕，小聲提醒：“我在視頻。”

李明棠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對不起。”猜到屏幕後邊是漂亮姐姐，她又有點好奇，瞅了一眼被鄧川遮住的屏幕：“沒事我不介意。你繼續吧。”

她退開了一些。徐薇聽見聲音，也擡頭望上來。

聽見她不介意，鄧川把手收回來，李明棠恰好就對上了徐薇的目光。

鄧川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開始跟徐薇打招呼：“姐姐好！”

徐薇的筆尖頓了一下，沖着李明棠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你好。”

李明棠開朗地大聲贊美：“姐姐你好漂亮！”她的聲音吸引了謝遙和周知的目光，下一刻，謝遙也湊了過來：“姐姐好！”

她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很是熱絡。鄧川被擠到一邊，她怕徐薇尴尬，想早點結束這個環節。但徐薇出乎意料地跟她們聊得很好，她聽着謝遙誇她和鄧川般配，又聽李明棠彙報鄧川在學校每天的行動，三個小孩不出三句話就被她拉攏，滿口答應着會好好照顧鄧川，幫她看着她。

鄧川好不容易才加入她們的對話：“好了好了。差不多可以了吧。——我當然會聽話，我可聽話了！”

李明棠義正言辭地拍她：“我們會好好監督你的！姐姐你放心吧！”

三個人心滿意足地走了，鄧川重新湊回鏡頭前，看見徐薇正收斂笑容翻着試卷。她低下頭，又重新擡起頭，看着呆愣愣的小朋友：“傻了嗎？”

鄧川傻兮兮地沖着她笑。

徐薇搖了搖頭，重新低下頭看試卷，過了一會，很不滿意地嘀咕一句：“這次考得也太差了。”

她的音量很小，應該是歸類于自言自語的範疇，鄧川聽見這話，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試探性地說了一句：“沒事。可能是試卷太難了。”

徐薇擡起頭看她：“試卷是我出的。”

她的眼神裏有點郁郁的委屈，讓鄧川忍不住笑了：“徐老師太嚴格了。你之前出的卷子，也只有我考了滿分啊。”

“嗯。”徐薇說：“早知道多扣幾分。讓你沒有滿分。”

她安靜了好一會。把試卷疊好，在桌子上敲齊：“改得我心情不好。不改了。”

徐薇看上去像是真的心情不好，鄧川也不逗她了，開始溫聲細語地哄她：“沒事的……明天好好說說她們，別自己生悶氣，對不對？”

“我之前也有笨的時候啊，你都沒罵我，也沒有生氣，好好講一講，認真聽的人就會聽懂的，對不對？”

徐薇又好氣又好笑地看她一眼：“你怎麽安慰我還帶着誇你自己的？”

她的眼神在溫柔的臺燈光中顯得格外鮮活，鄧川看着她，歪了歪頭，笑着不說話。

徐薇兀自平靜了半晌。她确實有些情緒失控，但她更不願意将那些情緒在鄧川面前顯露出來，只能自己消化。

——這次真的考得太差了，即便只是個小小的周測。但是強調過無數次的重點題型的得分率低得讓她不能接受。她不明白是誰的問題。考試是對她教學情況的反饋，更遑論還是她出的試卷。不是第一次遇見反饋不佳的情況，也不是第一次心态失衡。但正是這種反複的情緒失控讓她有些挫敗：工作也好，情緒也罷，自己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

而更增添她挫敗感的是，電話那頭的人卻成長得飛快。

徐薇去了北京，去了她的學校，見了她的宿友，走了她平時走的路，見過和她朝夕相處的人，她們都有同樣意氣風發的臉龐。鄧川會變得更好——這是徐薇一直以來就篤信不疑，且滿心期待的事實。

但她也同時意識到，像鄧川這樣的生活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徐薇有些挫敗地承認，她不再擁有鄧川身上的大學氣質，那是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汲取知識成長的氣質。她只有繁雜的工作，不佳的反饋，控制不了的情緒，每天往返學校和居住地兩點一線，家裏僅剩下一只貓在陪着她。

她似乎已經淪為一個庸常的大人。

徐薇輕輕地嘆了口氣。理智告訴她，不能再想下去了，這個思路毫無根據且妄自菲薄，脆弱得像泡了水的紙一戳就破，完全為過去驕傲的她所不容。

她把床頭燈的亮度調得更暗些，抱緊不知什麽時候跳到她懷裏的周六，沖着電話那頭一直靜靜地陪着她的小朋友說：“好了，我要睡覺啦，你今天也累了，早點睡。”

她的語氣很輕很輕，像是即刻能被一陣風吹走。

在徐薇冷靜的這一段時間裏，鄧川一直望着電話那一頭的她，她們倆的距離存在于小小的兩個屏幕之間，像是咫尺天涯的最好诠釋，可鄧川清清楚楚地記得，她們明明早上還曾相擁，過去短短大半天，她已經開始想念她了。

徐薇仿佛住在高塔上的公主，鄧川的思念如同藤蔓，在高塔的周圍肆意瘋長，遲早有一天會把公主接下來。

聽見徐薇的話，鄧川勉強定了定神，她仔細地打量着徐薇，見她像是恢複了平靜，抱着周六準備去洗漱睡覺的樣子，便溫溫和和地出聲道：“好。你早點休息。”

鄧川看着徐薇點點頭，臉色平靜地起身往衛生間走，凝眸想了想，忍不住又出了聲：“你別想太多。考差了，肯定不是你一個人的原因。你今天太累了，明天再想想。”

徐薇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她關上了衛生間的門，視頻裏的畫面一下子空掉。

鄧川頓了好一會，直到徐薇洗漱完在被子裏躺下，才又低低地喊她：“徐老師。”

徐薇看她一眼，鄧川的瞳色一直很黑，此時此刻，這雙她所熟悉的眼睛裏卻填滿了她所不能掌握的深沉：“……不管怎麽樣，你都是我心目中最好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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