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寒假其實也攏共只有短短的十四天。徐薇跟楊靜自駕去了西安, 只趕着在春節回家,有意縮短在家裏待着的時間。大家都相安無事,維持着表面平靜。
嶺南宗族觀念強, 老一輩人傳統觀念也厚重。徐薇是女孩子, 又離家這麽遠工作。這次她回去,免不了被族裏的親戚們旁敲側擊。
酒席和做客談話間,有不少仗着長輩身份對她指指點點的。難免聽見有些不太好聽的話。女孩子跑這麽遠不安分, 也賺不了幾個錢,什麽時候結婚,找個條件好的本地人, 好好安定下來。
她家裏人可能也深以為然,只是知道她什麽性子和情況, 平時不好說, 這時候也在旁邊聽着不做聲, 由着大家說。
徐薇從小到大聽慣了這副說辭, 知道跟他們說不通, 她已經很無所謂了,既不難過,也不委屈。一般都忍了,再不濟就不軟不硬地頂回去。
反正過了年,天高皇帝遠, 誰也管不了她。
那天晚上鄧川給她打電話, 或者更早,發那張塗鴉之前。她剛從除夕聚會的飯局裏出來, 提前離席在禮數上也是要受譴責的,但除夕夜,她心情實在不怎麽樣, 索性無所謂地直接走了。
她站在自家陽臺上,望着腳底下冬日裏也郁郁蔥蔥的榕樹頂,附近的牆面上是幹枯的爬山虎藤,周圍靜悄悄的。
疲憊感忽然湧上心頭。
仿佛她走過這幾載時光,卻又是什麽都沒改變。
她安靜地待了一會,鼻尖嗅着植物的水汽味,心情漸漸平複下來。
直到手機一響,徐薇看見了鄧川發過來的塗鴉。
意外地,她有點手無足措,不知道該怎麽回複。還是裝作沒看見。
鄧川的用心她看得見。所以,話在對話框裏打了又删,一直到她走回屋裏,徐薇都沒有找到最優解。
懷着一點惆悵,徐薇接了鄧川的電話。
鄧川的聲音從聽筒裏傳過來,帶着跟這些天徐薇所面對的東西截然不同的活力。像夜風一樣清爽。她喊她徐老師。祝她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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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薇的惆悵被奇異地撫平了。
她産生了比平常更多的耐心來跟鄧川說話。小朋友很乖,言語沒有越界,試探也是小心翼翼的。連最後那句話的措辭都考慮得很周全。徐薇根本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于是徐薇縱容地,把這通電話的內容延長了不少。她跟她分析下學期的複習計劃和今年的命題形勢,甚至聊到了大學選擇的專業和以後的計劃。
至于存着什麽私心,可能她自己都說不清楚。
最後,她在奶奶推門進來之前挂掉了電話。老人家要唠叨什麽,她大概也能猜到。她不願意讓鄧川聽到那些話,這些東西只會存在成年人的世界裏,跟小朋友光風霁月的愛情不一樣。
徐薇把電話挂得很快,後來她才反應過來,其實鄧川聽不懂。
她啞然失笑。在深夜的鏡子裏看見了現在的自己。無比熟悉的臉和神情,眼中煥發的光彩卻很陌生。
女人赤着腳,散着長發,露出光潔纖弱的後脖頸,定定地對着鏡子看了一會,移開了目光。
春節後徐薇很快就離開了家。學校給她們安排的的準備工作比想象中的要多得多。徐薇做着這些繁瑣的工作的時候,難免會想到鄧川。這是她再怎麽理智也無法控制的事情。
她想着她,知道手底下的工作是為了她們高考做準備,心裏便很有動力。
鄧川一定會有一個很好的未來,徐薇篤信不疑。
也正因為如此,她甚至計劃好了跟鄧川見面的場景,她該用什麽樣的态度,什麽樣的神态,說些什麽樣的話,把事情維持在一個該有的軌道上。
這是作為年長者的責任。
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就像現在。鄧川是突然推開門,走到她面前的。
計劃的第一步便被打亂了。碰了面。徐薇也并不像她自己以為的那樣冷靜,她的第一個反應是細細地打量對方。
小朋友神色平靜,眼睛亮亮的,頭發剪短了一些,低低地紮着一個馬尾。
她身上一如既往地擁有着超脫于同齡人的簡潔和篤定,但眼神裏煥發出被一些另外的東西打磨過的神采。明明只是過去了半個月,卻給徐薇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
目光相彙。徐薇沒有開口。鄧川不動聲色地主動沖她點點頭:“徐老師。”
她在她面前比以前更從容。徐薇意識到這一點,心跳亂了一拍,輕聲應了,給她讓路。
鄧川擦過桌椅,把東西在座位上放下,沒收拾,脫了外套,走過去問:“有什麽要幫忙的嗎?”
擰着抹布擦黑板的同學說:“還有講臺。”
鄧川應了一聲。把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勻稱的小臂,去收拾講臺上淩亂的碎粉筆。
徐薇原本倚着講臺,聞言,給她讓了讓地方。
講臺還沒擦,粉塵挺大,鄧川略微偏了偏頭,仔仔細細把粉筆碼好歸位,又收拾了堆得亂七八糟的簽字筆和尺子。
做完這些,她轉頭去後頭擦黑板的同學手裏讨抹布,這才發現,徐薇一直站在旁邊打量着她。
她今天妝很淡,唇色也選得溫柔,給人的感覺很溫和,神情淡然,目光專注地望過來。
鄧川迎着她的目光,燦爛地笑了一下。
見周圍人沒注意她倆,又作着口型,無聲地問她:“看什麽。”
徐薇的嘴角終于忍俊不禁地翹一下,一直平靜着的臉色有了一絲松動。鄧川以為她要回話。她卻把眸光一轉,若無其事地把眼神挪開了。
好吧。鄧川無奈地想。倒也不失望。徐薇不避開就不是徐薇了。她明白的。
鄧川低下頭,把講臺仔仔細細地擦幹淨,還了抹布,去廁所洗幹淨手。
正洗着,就看見鏡子裏,徐薇從她身後走了進來。
她在她旁邊站定,空氣很平靜,兩人不做聲地洗手。
時間靜悄悄地随着水聲流逝。
徐薇沖過一邊手,去接洗手液,忽然開口問她:“手怎麽了?”
她問得很自然,鄧川也很快反應過來:“你說這個?”
她展示了一下手肘。上面有一個硬幣大小的傷口,滲着血,還沒結痂,看着很吓人:“昨天晚上下樓梯腳滑,在牆上擦了一下。”
徐薇擰了下眉,沒下文地伸手去洗手。
鄧川沒走。站她旁邊等她,小聲說:“你怎麽不問我,疼不疼。”
徐薇站直身子,擦手,沒說話,過一會,兩人都走到門口,才說:“去我辦公室,拿雲南白藥擦擦。”
鄧川沒覺得是需要上藥的傷,本能得覺得很麻煩她,拒絕:“不用吧。很快就好了。”
徐薇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說,疼?”沒等鄧川說話,又道:“擦一下吧,好得比較快。”
鄧川跟上她的腳步,小心翼翼地解釋:“也沒有很疼。穿衣服的時候碰到,有一點點疼,我以為很快就會結痂了,就沒管。”
徐薇聽着,點點頭,眼神不知不覺變得溫和起來。
兩人走了一會。徐薇忽然轉過頭看了一下鄧川的肩頭,若有所思地喊她:“鄧川。”
鄧川被她連名帶姓喊得很開心,她也摸不準這是什麽心理,忙應道:“哎。”
“你是不是……”徐薇的眼神在她肩頭衡量了一下,“你好像長高了。”
“是嗎?”鄧川自己沒什麽感覺,好像是長高了一點,她雖然以前就比徐薇高,但現在她把視線擡高望一望,能看見徐薇毛茸茸的發頂。
“好像是長高了。”她說。
徐薇含着一點笑,顯然覺得很新鮮,又說:“既然還在長高,晚上就不許熬夜了。”
“而且,晚上開夜車,效率也并不是很高。”
鄧川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又想到什麽,反過來叮囑:“你也是,要早點睡。”
這話說得太自然。徐薇不由得看她一眼。見她神情坦然,那雙清澈的眼睛也坦蕩地望過來,她在這雙眼睛裏看見了自己。
徐薇只得率先轉回了目光。
從辦公室回來的時候。教室裏的人已經很多,鄧川在座位上坐下,把試卷和講義分門別類地碼好。她的袖子已經放下來,從外面看就是一件普通的校服外套。
看不出裏面有什麽玄機。
吳傅武在背後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抱怨作業做不完,他一直到昨天晚上都還在做試卷。說着說着,又嘆口氣,把桌面上那個距離高考還有x天的便簽改了時間。
一下子改下來十幾天。
他光看着就覺得焦慮萬分。哀嚎一聲:“幹脆現在就高考算了!”
有不少人也像他這樣想,紛紛附和:
“複習太煩了,作業好多好煩啊。”
“考試考個沒完,還不如直接就高考呢。”
這是很正常的情況。
高考最後的沖刺階段,是心态的比拼,面對重複的複習和密集的考試,他們會焦慮,會失衡,會破罐破摔,甚至會放棄。總是耐得下心的人走到最後。畢竟,雖然複習過一遍又一遍,但沒到最後一刻,誰也不能說塵埃落定。
鄧川很明白這個道理。她心無旁骛,把外界的信息全都屏蔽掉。先是複習了早上背過的單詞和政治知識點,才開始複習歷史的下一個板塊。
開學不久就是一模。鄧川很期待,經過一個寒假的沉澱。她自己和大家能交出什麽樣的答卷。
考試永遠都是檢驗學習成果的最終标準。一模對于鄧川來說,是高考最後沖刺打響的信號槍,也是她繪下她未來藍圖前在顏料盤調下的第一抹濃墨重彩。
畢竟,她知道,她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