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紙條被夾在作業本裏交上去。
鄧川的字跡很灑脫,并不像她外表的板正。筆走龍蛇,筆端飛揚。似乎能察覺出她寫字時的心情。
看得徐薇揚了揚唇。很潇灑的字。
人的十八歲究竟意味着什麽。當年徐薇還沒有确切地感受到變化的到來時,日子便那樣滑過去了,像早晨起床發現一場秋雨靜悄悄地打濕了黎明一樣的潤物細無聲,她便已經長成一個大人了。
所以現在的她才能夠明白十八歲的可貴,是既擁有面向世界的勇氣,也擁有蔑視人間規則的特權。
徐薇不嗜甜,只是偶爾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嘗幾顆。自身打不起精神來,只能靠外力來提醒自己希望的存在。無論發生什麽事,希望總會存在,就像糖永遠是甜的。她讀書時沒有人告訴她這個道理。現在她覺得,她願意做那個告訴鄧川的人。
徐薇不是第一次帶學生,卻是第一次如此關心一個學生。鄧川的身上有非常多看得見的美好特質,克制,善良,清醒,自律。她會成長為一個很好的人。徐薇即将見證這一切,也忍不住靠近她。靠近這些看得見的美好,教書育人的信念,有時候就靠着這些美好的念想撐着。
她把紙條收起來,想了想,放進文件夾裏。裏頭裝着她很多重要的紙質資料,而現在,也裝下一個十八歲的鄧川飛揚的兩個字,還有一個兩三筆畫就的笑臉。
鄧川的十八歲就這樣到來了。
日子還是平穩而有序地過着。時間的齒輪轉到十二月底。入冬之後,溫度急轉而下。大家都紛紛在校服外裹上厚厚的外套,行走間像一只只小企鵝。教室裏也開起暖氣,非常舒适的溫度,吳傅武每天都怕自己睡着,往太陽穴上狂抹清涼油。
這天傍晚剛上完課,放學的人熙熙攘攘地往食堂湧,五顏六色的外套,望過去像一堆擠在一起的豔麗蘑菇。鄧川在教室留着,準備等用餐高峰期過再去食堂。教室裏靜悄悄的,大家都在學習,只有筆寫在紙上沙沙作響的聲音。鄧川正寫完一整道政治論述題,享受着把知識慢條斯理吞吃入腹的餍足,便聽得外面有人大喊:
“下雪啦——”
鄧川從窗戶向外望。仿佛神的手伸出魔法棒一揮而就,無數片雪花像億萬張降落傘向地面降落,悄無聲息,卻勢不可擋。鵝絨一樣的輕盈。飄在人的頭頂上,落在地上,挂在光禿禿的枝幹上,凝出一小塊一小塊的白。天空也是白的,太陽将要落山,卻不見夕陽。
路上的行人紛紛駐足,伸出手捧這一點輕盈的水汽。走廊外,響起很多道腳步聲,夾雜着小小的,拖長音的驚呼聲,大家都走出來看初雪。
鄧川沒有出去,她走到窗邊,也伸出手去接紛飛的雪花,有幾片飄進她的掌心,觸手即化,融成一滴冰涼的水珠。仿佛被這溫度喚醒了屬于冬的記憶,鄧川望着窗外的雪,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冬天的到來。
她忽然就很想見到徐薇。
Advertisement
當然今天已經見過,和平時沒什麽兩樣。但她現在就出奇地想見到她。
帶着滿心的柔軟和思念。鄧川奔出門外,漫無目的地往樓下走。
她走過長長的校道,雪花落在她的發頂,像神落下祝福的親吻。
她跟無數人擦肩,望過那麽多張陌生而青澀的臉。
走近食堂,熱氣和香味撲面而來,她走進去,又退出來。
她在路旁站住,仰起頭,瞳孔裏倒映出白茫茫的整片天地,和路上往來的,形色匆匆的人們。
雪仍在落。天色一點一點的暗下來。
路燈忽地亮起,連成一片,遠處城市的燈火也開始閃耀。
她最終還是沒有看見徐薇。
站在人群中間,鄧川忽然領悟到冬和雪的本質。
冬雪是溫柔的想念。
。
臨近元旦的時候學校辦了一個元旦晚會。煞有其事地在操場搭建起一個簡易的舞臺,燈關組合屏幕音響一應俱全。當然,節目的報名和演出只有高一高二能參與。鄧川每天晚自習後總能碰上她們排練完的身影。至于高三,只留出一個晚上的空閑時間被允許去看節目。
這也很不錯了。緊張的學習生活中能有一個晚上的時間放松,大家都很興奮。集合下樓的時候,也沒幾個人捧着書準備去操場加班加點。
鄧川在操場上坐下,還好近來多是晴天,草地幹燥,并沒有濕意。蘇眠竄過來找她,跟她坐在一起研究節目單。老師們都在前面落座。大家都半自由組隊就坐,只保持表面上的秩序。
徐薇倒是來了一次,看見蘇眠也沒說什麽,站了一會兒看大家都很乖就走了。
元旦晚會的節目都是學校審查過的,中規中矩。不難看,也沒什麽驚喜。
蘇眠跟她認真看了一兩個節目之後就開始閑聊。她昨天出校門去看了一趟裴青玉,聽到了她們畫室的很多八卦,正忙着跟鄧川分享。
她先說裴青玉畫室有個女的是個奇葩。
鄧川問:“為什麽說她奇葩啊?”
“因為......哎呀你聽我講嘛,反正很奇葩。”蘇眠不耐地揮一下手,又拍她一下,“青玉跟她是室友嘛。她住青玉上鋪。”
“嗯。”
“然後她有鼻炎,鼻炎就鼻炎嘛,問題是她在自己床頭栓了個塑料袋當垃圾桶,把自己揩鼻涕的紙放裏面。很久了!都不丢!”蘇眠憤憤,“然後呢她們那個宿舍的床又挺矮的。青玉每天站起身,都能碰到那個塑料袋。真的太髒了。”
鄧川感同身受地深呼吸。
“青玉跟她說了很多遍,都不丢。”
“而且她每天晚上熄燈之後都打電話,一天到晚不畫畫,畫了之後又拉踩這個拉踩那個,快把青玉煩死了。”
“青玉說她還喜歡小偷小摸,被抓住了也死不承認。大家也不好撕破臉,就只能自己注意,表面上當沒看見。”
鄧川皺眉,“嗯......”
“結果,就是這個女的,跟他們師兄談戀愛了。”
裴青玉她們畫室是美院畢業的師兄創業。指導老師就是師兄。她們是畫室帶的第一屆。
鄧川有些好奇地問:“她們師兄是老師吧?”
蘇眠說:“嗯!”
“青玉說她每天真的很尴尬,畫室空間就那麽點,一堆人被迫聽他們兩的戀愛牆角。”
鄧川想了一下,問:“那她們師兄知道她是這樣的人嗎?”
蘇眠說:“知道,但師兄覺得這女的是心理比較脆弱。讓大家多照顧她。”
她頓了一下,聽鄧川笑出了聲:“哈哈哈哈哈。”
“是不是很好笑!青玉她們一整個大無語。什麽東西啊。”
鄧川問:“所以那個師兄為什麽會喜歡她?”
蘇眠說:“可能她比較會裝可憐吧。有套路。”
鄧川若有所思,點點頭,說:“嗯。”
這時臺上安靜下來,燈光也滅掉。在等下一個節目布景。
兩個人遂不多言,鄧川問蘇眠:“下一個是什麽節目?”
蘇眠借着操場的燈光看了看:“是《昭君出塞》。舞蹈。”
舞臺上,燈亮了,一束追光。
穿着漢服的公主走在出塞的路上,身後跟着長長的一串随從,擡着一個又一個箱子。離得遠,她們看不清公主的臉,只覺得她身姿優美,從前面人熱烈的反應來看,應當是個很漂亮的師妹。
兩個人有些出神地看着臺上的舞蹈。
徐薇就是在這個時候走到她們面前的。
蘇眠是溜出來的,特意選了隊伍靠後的位置坐着,方便她溜走。
沒想到招來了徐薇。
她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們兩,說:“不介意我坐這吧。”
蘇眠說:“不介意!老師您坐。”
徐薇仍看着鄧川的眼睛,鄧川露出一點笑,搖搖頭。
徐薇也笑了。她走到她們身邊,在鄧川身側有些放松地坐下來。
鄧川問她:“你怎麽過來了?”
很自來熟的語氣,蘇眠有些意外地看她,徐薇卻自然地答:“前面太亮了,晃得眼睛疼。所以,坐到後邊來。”
鄧川噢了一聲。沒再說話。
見徐薇來,蘇眠也不太敢說八卦了。三個人便靜靜地看起節目。
臺上的節目說是舞蹈,其實更像是舞劇。情節性非常強,舞蹈演員的動作也很有戲劇張力。
情節已經進行到昭君出塞後和單于濃情蜜意的婚後生活。穿着胡服的女孩身形窈窕,腰肢纖細。頭頂的帽子垂下長長的流蘇,她在舞臺上和着鼓點轉着圈,裙擺飛揚。鼓點漸急,單于終于以一個英俊的姿态亮相。他們看起來非常般配,學生們随着舞蹈的情緒推進配合地發出歡呼聲。
當舞臺上的公主撲進單于懷裏時。徐薇開了口,問鄧川:“我的糖好吃嗎?”
她的聲音輕輕的,像一出口就會在夜風中彌散,但鄧川每一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其實鄧川還沒吃,她舍不得。
——但她說:“好吃。”
徐薇笑了一聲,鄧川借着舞臺的光,看見她笑起來時微露的一點白而齊的牙,也偷偷笑了。
四周靜悄悄的,喧鬧聲和舞臺的聲響好像離她們很遠,夜風往領口裏鑽,有些冷。
鄧川看着舞臺,自顧自開心,像真的吃到糖的小孩。徐薇安靜地望着前方,眸裏倒映出舞臺明滅的光。蘇眠看着節目,很想說話。但礙着徐薇在場,只能老老實實地坐着,不時看一眼旁邊兩個人。
她心想,就算是老師在這兒,也不用這麽沉默吧。氣氛好奇怪,她好想回去啊!
臺上樂聲漸收。演員正進行最後的亮相。蘇眠是行動派,趁着節目已經結束,她站起身,在全場如潮的掌聲裏沖着鄧川說:“要不我先走了!我怕我們老師下來抓我。”她一邊說,一邊作拔腿狀。
鄧川看着她,眼底情緒有些奇怪,好似欣慰又有些別扭,蘇眠看不懂,只聽見她說:“好,你去吧。”
蘇眠拔腿就跑。
徐薇忍不住笑出了聲。
氣氛終于松快些。鄧川往蘇眠坐的位置悄悄挪了挪,想給徐薇挪出些空位。
徐薇察覺到,攥住她的手腕,說:“不用。”又說:“有點冷,你坐過來一些。”
她身上的氣息一時湊得極近,鄧川幾乎能嗅到她發間新沐的發香。
隐隐約約,像天邊雲裏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