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節
涼一些的暮晚,我沒去打擾靜坐于廂房內亦是絞盡腦汁、思量應對之策的兮雲,一個人步出秀女宮去散心。
進宮雖有小一個月,但我平素也不常走出秀女宮,對這宮中格局實在不太熟悉,便沒敢走太遠,只在正殿之後距離不太遠的玉華池邊呆呆坐下。
稀薄晚風自湖心處拂來一脈清涼,淡淡的湖水清香讓我一懷心緒清朗許多,可只一瞬便又煩悶不疊。
我抿着唇角、蹙起黛眉,随手拾了地上一枚青黛色石子,使勁向湖水裏丢過去,似乎這樣的發洩可以将我一懷繁冗心事排解幾分。
水花四濺,無意間一擡首時,兀地見那楊柳樹後流轉出一襲月白長袍,便在同時看到了曾那般使我暮想朝思的人兒……
不知被什麽做弄的,我甫一低首,似做了什麽虧心事般的忙将目光錯開,簌簌起身、慌得轉身便走!
能使我有如此反常情态的,除了那偶遇之後又打了一次照面的安侍衛,更還能有誰?
[ 卷二 ] 第二不識最好,免得情思萦繞。 第十五話 碰壁與溫情:安侍衛夜會(2)
“小主——”
到底晚了一步,被他冷不丁看到,便聽身後他揚了聲音急急喚我。
鬼使神差的,我并沒有止住腳下的步子,依舊連奔帶跑逃的自顧自。
可我怎麽快得過有武藝傍身的他?只覺目色恍了一恍,溶溶夜色被一片月白铮然濡染。尚未待我完全回過神來,他已定定的立在我正前方,淺一作揖,對我行了個禮。
他還真是夠執着的……
只是這個時辰了,天色早已入了淺黑,他一介禦前侍衛,端得會出現在這玉華池畔?
恍惚中猛然想起,上月也是在與秀女宮相隔不遠的禦花園外同他巧遇,他似乎總喜歡往秀女宮周圍兜圈子。當真禦前侍衛是個如此清閑的差事,令他可以這般順心随意的四處散步、觀湖賞景?
“小主何故悶悶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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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思惝恍,忽聽他啓口發問。
我旋即側目相顧,見他擡了皎皎雙目正将神光定格在我身上。熱切的目光裏沉澱一層冷睿、還有些許疑惑。
我心下一暖、複又一涼。
暖得是我的悶悶不樂被他看在眼裏,他如此體貼入微,甚是令我感動;而涼的是,我與他非親非故且身份不對等,更是才見過幾次面,他端得會對我如此關切?只怕是我自作多情,而他則是職責使然,僅此而已!
不過依着我此時的心情,即便他這看起來很是關切的言語僅是因為職責所在,還是不妨我同他傾吐一番心事。
我斂了帶些霧氣的眸子,穩住素亂的心,重又回身折步落座在湖畔一方青石上。
身後響起細微的足步聲,安侍衛也跟着我重走回湖畔這邊。但他只是立在我身邊、又把身子微向後挪了挪,與我形成了一站一坐的格局。
我徐徐緩嘆,将白日裏梅貴妃駕臨秀女宮、所贈玉镯一事的前後始末皆對他道了詳盡,其間又免不得大吐一番苦水。
我夾雜着個人情緒,宣洩了個痛痛快快、盡致淋漓。言完之後下意識回身,只見他一張面孔沉了更勝的冷睿。
月華被揉碎了撲了過來,将他瓷白細膩的皮膚濡染烘托的恍若凝脂香玉。他颔首,唇畔一道虛白,宛若最精細的雕刀在白玉間劃出一條淺痕:“那玉镯縱是能修,也萬萬修不得。”略一沉吟,穩着聲息的一句。
“嗯?”我只把他當成了一個純粹的傾聽者,并不曾料到他會開口言出這麽一句,一時沒解過意來。
他擡目一頓:“還不如直接持着斷镯,去向貴妃道歉。”
這一回我終于聽得真切,邊放在心裏尋思:“何解?”蹙眉淡淡。
安侍衛微一側身,月白色勾花長袍随着身體的傾側,被帶起飄曳勢頭:“梅貴妃素性清高傲慢,她所賜玉镯在眼前被摔,心裏自然是有一口氣憋着難抒的。”于此側首,“此後一遭,無外是想給小主一個下馬威而已。”旋即複沉聲色,“若你們當真把那玉镯修好拿去給她,她心裏必定不悅。為今之計便是持着斷裂的玉镯去向梅妃請罪,并在她面前示弱。她是不會為難你們的。”最後一句話帶着刻意的着重語态,他又一颔首,有意強調。
我且聽且思。這一通話聽來有些道理可循,只是這些道理又未免都有些篤猜的意味。但看安侍衛神情與口吻,卻又帶着那樣令人信服的氣息。這樣的信服也很沒有道理,從直覺來看……他一定很了解梅貴妃!
“侍衛大哥經常在後宮走動麽?”我展顏淺聲。
他微笑接口:“咱……臣是皇上近臣,素得皇上信賴。”一嗫嚅後又道,“便命臣在後宮之中看護諸位……小主的安全。”
“小主的安全?”我心生诘問,但終究這诘問只是落在心裏,隐而不發罷了。
小主的安全。僅僅,只是小主的安全麽……
眼前這個長身如玉、美輪美奂的男人身上總也帶着一重令人神往的氣息,這樣的氣息總能于不經意間便俘虜了人的心魄靈魂。至少令我欲罷不能!甚至才不過爾爾幾面,便已到了念念不忘的地步。
這個男人,他究竟身負着怎樣的職責、又系着怎樣的秘密?
心念兜轉,想來永慶帝多疑,自會安插極信任的心腹之人混跡後宮,以護衛周全亦或別的名目,來暗中監視這一個個母家有着顯赫地位的宮妃。既然安侍衛不願多說,我也誠然沒必要抓着那些疑問硬要問個究竟。
“原來如此。”須臾靜默,我垂睫一笑,“謝過侍衛大哥了。不然這樣的禍端,我還當真不知該做如何行事。”
清風拂面,繁瑣心緒也于此刻變得闌珊許多。頭頂這一大片昆侖夜色經了風的撩撥,重露出燦燦然星輝月影來。
溶溶光影交彙一處,剪破幾縷清索,耀的安侍衛精致面孔愈顯陰柔、甚至妖冶:“小主日後若有需要幫助的地方,便可在入夜後,來這玉華池等我。”桃眼薄唇顯出朦胧美态,他握拳抵着挺拔玲珑的鼻翼頓了頓聲,“我時常會來這裏……巡,視。”
我不知道他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因為當他尾音一落時,精致面靥分明起了一層明暗交疊。明的是雙目;暗的,也是雙目。
我微啓汀口,一顆心登時卷起了洶湧波濤。唇瓣就這樣一張一合,良久以持,總也被心下那通情緒攪擾的言不出一字。
“好。”又是良久,終于從唇齒間擠出這一個字,輕飄飄的,蚊語一般。
與此同時,遠處幾點燭火依稀游弋,在夜的經緯裏分外顯眼。那是守夜的小公公出班輪值,于秀女宮周圍巡視一圈。
安侍衛追着我的目光也向那邊看過去,很快又收回來:“夜深了,小主該回去了。”他頓聲,“莫要……”颔首一默後,終又擡了眼睛,卻低低的,“莫要,着了涼。”
他今日的話,誠然有些多了。我心底翻湧起來的個中情緒,也決計是有些多了。
可即便是飲鸩止渴,這樣稀薄的溫情在深宮裏也委實是可貴的。
兩片紅雲于不覺間飛了雙頰,我颔首垂眸,終于不再躊躇,轉身順那一條小花徑往秀女宮的方向走回去。
漫空盡是紫荊花混合着白玉蘭的香氣,幽芳如織裏,始終只覺有一雙脈脈含情的明眸在身後溫存注視。
我出來的時候本就匆促,不曾提着宮燈,眼下夜色入的俨如潭水深沉,腳下的路竟有些看不真切了。
忽地一下,一道橘紅火光自身後溶溶散出,将方寸視野映照出一片明媚鮮活。
我下意識回身,見安侍衛正站在我身後,與我保持着恰到好處的一段距離。而他右手中,執着燃起的火折子。
“小主,夜色深了,路不好走。”他緩言,“我送你回去。”
心頭微覆的春雪被暖陽漸次消融,暖軟微光中,我有片刻的失神。旋即溫柔一颔首,唇畔笑意淺淺。
他亦颔首,回之一笑後示意我繼續往前走。
我沒有遲疑,回轉身子邁開足步繼續前行。
火折子時明時滅的稀薄火焰照不亮所有的前路,但有他在身後,那些驅不散的陰霾與蟄伏四處的夢魇似乎都變得無處遁逃、沒了往昔的跋扈與嚣張。
這一條不多時便會走完的路,若是沒有盡頭,該有多好……
我知道我開始貪戀了,貪戀此時相近咫尺,這種微微的、言不出道不明的瑟瑟癢癢的悸動……貪戀這深宮之中相互走完一段路途的,那些稀薄的暖。
在夢裏,宮花別樣紅。所有的花卉草木,具已坦緩複蘇……
[ 卷二 ] 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