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十二只貓 女兒紅
木慶玄為官清廉, 流雲城于兵家而言,易守難攻,為難得的天塹, 可于商家而言, 道路卻過于崎岖,甚少有商隊往來。
木慶玄立志報效家國, 便年複一年地在這蠻荒之地駐守下來,又用盡畢生所學, 開墾荒山土地,使得流雲城百姓免減饑餓之苦。
這流雲城, 是他的心血。
前幾日流雲城破,鎮守流雲城的劉将軍被晉侯殘忍地取了首級,又挂在城樓上示衆, 以威懾百姓。
這位劉将軍,是他多年老友。
原本一派寧靜的城池如今滿目瘡痍, 爽朗仗義的老友如今身首異處, 教他如何不恨。
他回到自己院中,從牆角尋了把鐵鍬,來到生長的最茂盛的那棵樹下,把土翻開, 露出裏邊兒一壇陳年好酒。
這酒是他小女兒出生那日, 他親手封的。
彼時他剛赴任流雲城不久,家中便添新丁,他高興得很, 埋下這壇女兒紅,以期在女兒出嫁之日,再讓其見天日。
他那小女兒性子像他, 一心報國,偷偷求了劉将軍,跟随其學武藝。
女兒以為瞞得天衣無縫,哪知劉将軍在她找來第一日便告訴他了。
巾帼不讓須眉,這有何不可?
他這樣想着,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待聽聞小女兒和劉将軍的兒子漸生情愫,心中更是高興,女兒嫁去他老友家,總不會受欺負。
眼見小兒女婚事将近,誰知,大楚變天了。
楚帝一朝身死,舊臣慌慌忙忙推年幼的太子繼位,面對咄咄逼人的晉侯,一路敗退,又将蜀地的文臣武将推出去相擋。
木慶玄懷着一腔熱血,願為家國抛頭顱,可漸漸的,他遲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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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三子一女,少年英姿勃發,甘願奔赴戰場。
而後,一去,不回。
小皇帝懵懂無知,一切全權由幾位老臣做主,那幾位老臣心知晉侯勢大,只想保住蜀地,并未有收複中原的心思。又不停奔走游說,使得蜀地臣子賣命。
木慶玄不怕為國而身死,他相信他的兒女們也是如此,可漸漸的,他遲疑了。
他不知那些老臣們的決策,究竟是為了支撐大楚,還是只不過在拖延時間,等淮侯來救命。
若只是為了拖延時間而等援兵,那許多戰役大可不必。
他的兒女也不會全部身死。
他這壇酒,本應有劉将軍同他共飲。
他與劉将軍誓死抵抗晉侯,拖延了整整兩個月,後方那些京中來的老臣只一味地耍嘴皮子功夫,将希望寄托于淮侯。
整整兩月,他們一點辦法也無。
真是可悲又可笑。
木慶玄木然地揮動鐵鍬,直至那壇酒全被挖了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将酒壇子捧出來,擦了擦上邊兒的泥土,嘆息一口氣,準備将它送去給晉侯。
他哪兒有什麽藥粉?不過是诓騙晉侯罷了。
李氏眼中的算計他瞧得清清楚楚,她來到晉侯身邊,定然早存了成為晉侯枕邊人的打算。
不論有沒有他這壇酒,晉侯都能得償所願。
他獻一壇酒,賣了晉侯一個人情,更得幾份信任,方便日後行事。
木慶玄拍了拍酒壇,嘆息一聲。晉侯養尊處優,什麽好東西沒見過,自然不能拿普通的酒水糊弄。
只可惜了這壇好酒。
如今晉侯占了流雲城,自然也占了郡守的住處,倒省了他搬酒的功夫。
晉侯得了這壇好酒,心中高興,忙命人布置了一番,就等着天色擦黑,再邀請李之允過來把酒言歡了。
這廂晉侯做足了準備,那廂李之允心中也下了決心。
她待在晉侯身邊已有一段時日,已将晉侯的胃口吊得足足的,若是再推拒下去,說不好會适得其反。
眼下流雲城已整頓得差不多,晉侯心中高興,說不定她趁着這個機會,能更穩固她在晉侯心中的地位。
李之允正在心中盤算着如何才能不着痕跡地遂了晉侯的意,就在這時聽得晉侯邀她去房中一敘。
這一敘,想必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之允想了想,特意換了身衣裳,既不會刻意華麗,又能恰到好處地凸顯出她玲珑的腰身,又淡淡描了個妝,讓她本就清麗的容貌更顯奪目。
李之允慢悠悠做完這一切,才悠悠閑閑地往晉侯房中去。
晉侯派人傳了話,卻遲遲不見李之允的身影,心中漸漸不耐起來,正想着再派人去催一回,就見門外一嬌嬈身影越行越近。
待瞧見女子比先前幾日更盛的容色,晉侯心中那點不耐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親自起身至門前相迎。
二人說了一會兒話,很快便推杯換盞起來。李之允知曉晉侯有意灌酒,面上拒絕,手中卻一杯接一杯的喝下,不過幾杯,已顯了醉意。
晉侯心中大喜,手中更殷勤起來。
他卻是不知,李之允酒量頗好,這番神态,全然是裝出來的。
李之允決意投靠晉侯時,便已做好了委身晉侯的打算,可事到臨頭,她心中仍起有些不情不願。
平心而論,晉侯年逾四十,卻因得常年習武的原故,身材算不得發福走樣,容貌也算周正,并非相貌醜陋之人。
可李之允自個兒容貌極美不說,先前的未婚夫婿燕昀乃鳳毛麟角,就連為權勢而攀附上的楚帝,也生得星眉劍目。
她見慣了相貌英俊之人,自然瞧不上樣貌平平的晉侯。
酒過三巡,晉侯雙手漸漸不安分起來。
李之允忍着惡心,故作醉态,婉轉逢迎。
一切水到渠成。
這日過後,李之允成了晉侯的“月夫人”。
晉侯早已娶妻,自然不能許她正妻之位,李之允又不甘願做妾,便溫言軟語哄得晉侯封了她為“夫人”。
不過是口頭上的好處,晉侯自然樂得給,便順勢封其為“月夫人”。
李之允從前為楚帝妃子時封號便是“月”,聽得晉侯也喚其“月”,頓時一陣咬牙,只覺對方是在借着她來羞辱大楚皇室,面上卻還是笑着受了這個稱呼。
自此,晉侯很是寵愛李之允,連帶着獻酒的木慶玄也受了不少賞。
小皇帝帶着一衆舊部窩在邊陲城鎮瑟瑟發抖,晉侯樂得讓他們多惶恐幾日,便先在流雲城停了下來,日日與李之允尋歡作樂。
此後不過兩日,有探子傳來消息,道小皇帝身邊一得力謀臣,不堪蜀地苦寒,自缢于房中。
晉侯得知後撫掌大笑,擁着李之允高興道:“果然是得李氏者得天下,夫人當真是我的福星。”
晉侯愈發覺得李之允命格不凡,行事便越發肆意起來,若說他先前還對燕昀心存幾分忌憚,待這“好消息”接踵而來後,便漸漸放下心來,覺得有李之允伴在身側,一切便都不必擔憂。
燕昀的玄甲軍,便是在晉侯與李之允尋歡作樂之時,迅速壓至城下。
晉侯得知這消息時,有一瞬間的慌亂,不過一想到流雲城易守難攻的地勢,以及有李之允這個“福星”,很快便鎮定下來,排兵布陣前去迎戰。
晉侯知曉流雲城易守難攻,燕昀自然也知曉,因此他行至流雲城時,便按兵不動,在城外駐紮下來,與衆将士商議攻城之法。
強攻定是不行,若要圍困,流雲城背後還有幾座城池可以馳援,要等其彈盡糧絕,只怕時日不短。
況且久圍未果,只怕于士氣有影響。
燕昀同歸海虞商議許久,皆覺得若要快速攻下流雲城,只能兵行險招了。
正當玄甲軍統籌之時,前方卻傳來了變數。
魯韋昌等人這幾日裏輪番叫陣,大罵晉侯是縮頭烏龜,流雲城城牆之上卻靜悄悄的,無人回應,晉侯似乎樂得做縮頭烏龜。
魯韋昌幾人猜得不錯,晉侯自己在流雲城吃了苦頭,便篤定燕昀不可能這樣快便攻下城池,哪怕他是天神下凡、武曲星轉世,流雲城也夠他頭疼一陣的。
因此晉侯不急不躁,在流雲城整頓兵馬,打算将流雲城交給屬下駐紮,自己則率大軍往後而去,去将小皇帝拿下。
至于鎮守流雲城的人選——
木慶玄似乎不錯。
這段時日裏木慶玄日日做小伏低狀,處處谄媚,已得了晉侯信任。
晉侯雖瞧不上木慶玄這等茍且偷生的模樣,卻也承認其能力。
木慶玄率流雲城抵擋他整整兩個月,眼下有他的兵馬助力,只會抵擋燕昀更久。
于是他放心地将流雲城交給木慶玄,又留下一個心腹,美名其曰相助,實為監視,而後便率軍往小皇帝藏身的城池而去。
木慶玄恭恭敬敬送走了晉侯,又在那心腹的監視下抵擋了燕昀幾日,待估摸着晉侯已經找上那幫舊臣的麻煩了,便來到了城樓之上,遙望城下那一片玄甲。
小皇帝年幼懵懂,哪怕大楚複興,只怕也會淪為傀儡;晉侯殘暴,并非愛護百姓的仁軍;這幾方勢力裏,唯有淮侯能帶來希望。
木慶玄長嘆一口氣,雙手在身側握成拳。
他為官入仕,是希望百姓能過上好日子,他不喜權力紛争,便自請來這荒蠻之地,只願造福百姓。
他聽過淮侯燕昀的名號,知曉他在擴張領土的過程中從未為難過無辜百姓。
聽聞淮侯深受北地民衆愛戴,但願他是位明君。
“木大人……”
說話之人是對劉将軍忠心耿耿的舊部,木慶玄同他對望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晉侯的心腹狐疑地看着這二人無聲的交流,正要質問,卻見那舊部忽然暴起,從袖中滑出一把匕首,眨眼之間便抹了他脖頸。
那心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想說些什麽,口中卻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雙手往前亂揮着,似乎想抓住什麽,卻只能無力地倒在了地上。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加之木慶玄的舊部有心遮擋,倒沒讓晉侯的人發現端倪。木慶玄鎮定地将那心腹扶起,讓他靠在城牆冰冷的磚石上,背對衆人,仿佛在俯瞰城外。
木慶玄背着手,不緊不慢地下了城樓,來到城門前,似乎是來巡視一般。
晉侯的人馬都不怎麽将木慶玄放在眼裏,略略點頭示意後便不再看他。木慶玄也不在意,不知從哪兒拿出來一小壇酒,上前同幾人攀談起來。
那幾名士兵見木慶玄帶了酒,都有些嘴饞,他稍加勸說幾句,便都争前恐後來搶酒壇子。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些人全都橫七豎八的躺在了地上。
木慶玄心中有些發緊,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下定了決心般沉聲道:“開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