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三十九只貓 美人關
就在蘇卓飛奔下城樓的時間裏, 厚重的城門緩緩打開,燕昀一行人暢通無阻地進了來。
蘇妧妧先前聽得燕昀幾人說話時便一直打起簾子往外看,此時馬車駛入城門, 她更是抑制不住地開心起來。
她先前一直坐在馬車中, 目力也不及燕昀,自是不知曉蘇卓也在城樓之上, 待瞥見那熟悉的身影,頓時又驚又喜:“爹爹!”
蘇卓聽得這道輕快又歡喜聲音, 頓時松了一口氣,卻仍是有些疑惑她為何這時會回來, 腳下步子不敢停,很快便來到了馬車前。
燕昀原是打算入了城後直接将人送入郡守府,沒成想在城樓下鬧了一出烏龍, 被守城兵士當做來路不明之人,反倒引得蘇卓過來了。
蘇卓過了來, 馬車自然也停了下來。馬車剛剛停穩, 蘇妧妧便立刻下了來,快步走向蘇卓,仿佛有千萬般話想說,最後卻只是又喚了一句:“爹爹。”
蘇卓“哎哎”地應了兩聲, 這見過了許多風雨的中年人, 此時卻眼眶有些濕潤。
他打量了蘇妧妧一番,見她眉目間并未藏着愁緒,且容色反倒比先前在允州時更甚, 便知她過得不錯,這才放下心來,卻仍有些疑惑, 問道:“好端端的,問的從淩城過來了?”
蘇妧妧有些訝異,問道:“莫不成信還未送到?”
蘇卓卻是一怔,反問道:“什麽信?”
蘇妧妧聽得這話,便知其中定是落下了什麽,笑了笑解釋道:“我從淩城回來前,曾寫了封信送往允州,想先告訴爹爹我要回來,眼下看來,只怕是信使比我晚了一步,還在路上吧。”
蘇卓聽了這話,便知曉她此番回來應當只是探親,并無什麽異樣,這才徹底放下心來,正想問問她在淩城過得如何,就聽得蘇妧妧聲旁那身形高大的男子男子淡笑道:“淩城與允州相隔千裏,路途遙遠,尋常信使送信,只怕要上好幾月光景。玄甲軍腳程快,他們自然追不上。”
說罷,又垂眸看向蘇妧妧,溫聲道:“早知你要送家書,同我說一聲便是,加急的信使快馬加鞭地趕來,應當能在我們前面幾日到,也不會鬧出這樣的烏龍了。”
蘇妧妧知曉燕昀說的那些信使,皆是各個驿站間送緊急軍情的人,她這家書算不得多麽緊要的東西,自然不必動用這些人,因此一開始便沒往那處想:“只是想同爹爹說一聲罷了,晚些也沒什麽。”
她先前不知城樓上下發生了什麽,只聽得他幾人說了些話,眼下聽得燕昀說的什麽烏龍不烏龍的,又結合玄甲輕騎這一隊人馬的穿着打扮,便猜到方才定是隐隐有了劍拔弩張之态,有些不好意思道:“也是我思慮不周,快回允州時應當先派人傳個口信,省得吓爹爹一跳。”
蘇卓連連擺手說無事,愛女回來他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抓着這些細枝末節的事兒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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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方才一直記挂蘇妧妧,直到燕昀開口,才想起淮侯也一并跟着來了,又聽得他二人這幾句言語,心中不由得微微有些驚訝。
他鎮守允州,自然一聽便知燕昀口中說的那些能快馬加鞭的信使平日裏是作何用處的,又聽他輕易便将這些人點了出來給蘇妧妧送家書,更是驚訝。
而讓蘇卓最為訝異的是,方才燕昀同蘇妧妧說話時的态度。
北地淮侯兇名赫赫,天下誰人不知?
可他方才說話時,語調溫和,眉眼帶笑,使得原本線條淩厲的面容都柔和了下來,若是不識得他,只怕會以為是個富貴世家的公子罷了,又怎能聯想到那沙場上令人聞風喪膽的淮侯身上去?
正當蘇卓想着這些時,燕昀也借着這個話頭,同蘇卓行了禮,恭敬喚了聲“岳父”。
是晚輩同長輩行禮。
自允州被燕昀收入麾下後,蘇卓便将自己臣子的位子擺得極正。
他知曉燕昀非池中之物,他的領地也絕不僅僅局限于北地,或許有朝一日,他能成為那萬人之上的存在。
雖說蘇妧妧已成了燕昀的姬妾,可蘇卓從未想過靠着女兒從燕昀那兒撈些什麽好處,他只求蘇妧妧安安穩穩,自己這個做父親的行事莫出差錯,莫牽連到她便好。
如此一來,蘇卓自然不敢以淮侯岳丈自居。
眼下見燕昀态度恭敬,言語動作間絲毫未有傳聞中的戾氣與傲氣,蘇卓微嘆一口氣,受了這個禮,接話道:“既是一場烏龍,那便先回府上再敘話吧,君侯請。”
燕昀這番神态,只怕蘇妧妧在北地過得比他想得要好上許多,蘇卓心中頓時輕快了下來,卻也不會拿捏岳丈這個身份,口中依舊尊稱燕昀為君侯。
燕昀為了蘇妧妧做足了了禮數,至于蘇卓是各種态度應對,便不是他能左右的了。見蘇卓仍然恭敬有餘,燕昀也不強求,吩咐魯韋昌等一隊人馬在城外等候,自己則陪着蘇妧妧的馬車,一路往郡守府而去。
允州城厚重的城門複又緊閉,魯韋昌帶着人安頓下來,聽見自個兒的馬打了個響鼻,便安撫了安撫,仰頭看看高聳的城牆,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他身旁的騎兵正将此情此景收進眼底,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五大三粗的莽漢對月憂愁嘆息,這場景怎麽看怎麽怪異。
“魯将軍,怎的嘆氣了?”
那騎兵想了想,還是關心了一句。
魯韋昌濃黑的眉毛虬紮在一起,像模像樣地繼續嘆着氣道:“我總覺得,君侯今夜不會出城了。”
那騎兵哈哈一笑:“魯将軍,莫非你還想着今夜便能趕回去?”
笑話!北地誰人不知,君侯恨不得将夫人捧在手心裏疼寵?一朝分別,君侯若能爽快地出城,那才是奇了怪了。
魯韋昌繼續嘆一口氣:“也是。”
說罷,便吩咐兄弟們散了,各自休息休息。
燕昀一行人很快便到了郡守府門前。
依着燕昀的打算,本是将蘇妧妧送至此處便可,見她安全歸家,他便要馬不停蹄去追趕玄甲軍了。
蘇妧妧也知曉他的安排,見到了家中,便轉身欲同燕昀道別。
蘇卓不知燕昀還要去蜀地,見他在門前頓住步子,也未過多在意,順勢道了句“君侯請”。
燕昀本就不大想離開,聽得蘇卓這話,便順勢邁開腳步,從善如流道:“我送妧妧進去。”
蘇妧妧道別的話卡在嗓子眼兒,也瞧出了他的不舍,只得無奈一笑,由着他進了去。
一行人來了正廳,立刻便有仆從奉茶,蘇妧妧飲了茶,用了些點心,連日來的舟車勞頓漸漸湧了上來,有些疲憊了。
蘇卓有心問問蘇妧妧近況,,見她眉眼間染上疲憊,又有些不舍,便三言兩語結束話頭,只讓蘇妧妧回房好好歇息。
蘇妧妧應了聲,又轉臉看向燕昀,見這人依舊沒有要有的意思,只得無奈起身,帶着他往自個兒的小院裏走去。
見燕昀顯然是要留下過夜,蘇卓便趁着他二人離開正廳前出聲問道:“不知今夜魯将軍等人宿在何處?”
燕昀內心正猶豫着,原定的計劃是他一會兒便要離開允州城,前去追趕玄甲大軍,可他私心卻并不想這樣快地離開蘇妧妧身旁。
見燕昀頓了一頓未說話,蘇卓以為他是對允州周邊不大熟悉,便提議道:“驿站就在城外不遠處,不如先讓魯将軍等人在驿站修整一晚?”
明日再啓程,似乎也不遲。
燕昀不過猶豫了一瞬,便立刻點了頭。
見蘇卓吩咐小厮往城外傳口信,蘇妧妧頓時許多無奈,卻也不好當着父親的面說燕昀什麽,只得帶了人往房間回。
待回到自個兒小院中,蘇妧妧讓雲眠将院內的侍女都支了開,這才對燕昀道:“夫君怎的這樣任性?”
話語間帶着淡淡的埋怨。
燕昀頓時被氣笑了,握着蘇妧妧的手腕将人往屋裏一帶,又将人圈在門板與手臂之間,板着臉道:“你個小沒良心的,這樣盼着你夫君走?”
蘇妧妧被他一拉一扯,正暈頭轉向着,又見他板着臉,頓時也皺了眉頭:“我擔心夫君誤事,夫君怎的還要這樣說教我?”
燕昀撐着手俯身在她上方,鳳眸半垂,頗有些居高臨下的意味,又故意冷着臉色,看起來很是不好招惹。
蘇妧妧被他捧着寵着這樣久,哪裏還怕他,見他仍不肯緩和神色,也有些惱怒,又想起要與他分別一段時日,便不想起争執,忍了忍道:“夫君莫任性了,莫耽誤了正事。”
燕昀本是做做樣子,告訴蘇妧妧他有多不舍,沒想到嬌美人非但不領情,還冷下臉來。
燕昀頓時有些惱火,也不管蘇妧妧正想推開他,将人往門板上一壓,扣着她腰身往上一提,俯身便吻了下去。
蘇妧妧被他鉗制住,哪裏掙脫得開,仰着頭被迫承受了一個吻,待分開時氣息都有些不勻了。
除了燕昀給的壓迫感之在,這氣息不勻更多是被氣的。
蘇妧妧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心中有多惱火,不必言說。
殊不知她此時眸中水光潋滟,這一眼毫無威懾力不說,反倒還帶了絲絲縷縷纏綿的嬌嗔。
燕昀心頭那點惱火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擡手用指腹拂過她泛紅的眼眶,低聲道:“夫人當真不知我為何要留下來?”
蘇妧妧如何不知?
她當然知曉燕昀心中記挂她,舍不得同她分離,可前方戰事要緊,又如何能因她耽擱大事?
“數十萬玄甲軍都在等你歸去,夫君又何必為這兒女情長牽絆住?”
蘇妧妧低嘆一聲,頓了一頓,還是将心底那些不安同燕昀說了出來:“我本就因容色而聞名天下,夫君娶了我,世人道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如今夫君去蜀地收服亂臣賊子,卻又被我牽絆住腳步,那我……豈不是成了禍水?”
自打她以容色聞名天下後,“禍水”二字便一直隐隐圍繞在她身側。她知曉燕昀有帝王之才,日後極有可能開辟一個新的王朝,成為千古明君。
而她不希望這樣的燕昀,會因她而被世人诟病。
她不希望“英雄難過美人關”一語,會成為世人嘲諷他的字句。
她這些不安在燕昀看來,來得莫名不說,也讓他很是不理解。
成王敗寇,為何要怪罪到女人頭上?
不過蘇妧妧既然憂心這些,燕昀還是得好好紅人:“無礙,我明日一早再啓程,也能追上玄甲軍,夫人大了放心。”
見蘇妧妧不為所動,燕昀低低一笑,擡手勾起她光潔的下巴捏了捏:“你要相信你夫君,也要相信你夫君容不得讓人置喙你。”
蘇妧妧曉得自個兒拗不過他,今夜裏燕昀留下已成定局,便不在這事兒上同他過多争辯,只含混應了一句,便推了推他道:“時辰不早了,夫君既然要趕路,便早些休息罷。”
推了推未推動,蘇妧妧擡眼一看,見燕昀絲毫未有松手的意思,正不解着,就聽得他道:“明日便要同夫人分別,再見不知何年何月,為夫很是不舍,但瞧着夫人的樣子,仿佛巴不得為夫快些離開?”
聽得他這樣說,蘇妧妧驀地有些心虛。
她心中的确未有什麽不舍。
原本是有的,可随着距允州越來越近,她心中那些不舍也越來越淡,待今日入了允州,見到了蘇卓,與至親久別重逢的喜悅充斥心間,早已将那些離別之情抛去腦後了。
見她心虛地別開眼,燕昀便知自己猜中了,冷笑一聲道:“果然是個小沒良心的。”
他面色雖冷了下來,可蘇妧妧卻知曉他并非真的生氣,因此一點兒也不怕他,想了一想後主動勾住他的脖頸,放軟了語調道:“怎會呢?我自然也是舍不得夫君的。”
明知嬌美人是服了軟說些好聽的在哄他,燕昀心中卻還是受用得很,收緊手臂用力抱緊懷中的嬌美人,又緩緩松開,沉聲道:“好了,不鬧你了,這段時日連着趕路,想必很是辛苦,今夜早些歇息吧。”
說罷,便喚了雲眠進來,侍候蘇妧妧寬衣沐浴。
待一切收拾妥當,月已上梢頭。
允州城的冬日雖比淩城要暖和許多,可到底是冬日,外邊寒風陣陣,屋內燒了銀絲碳,卻攔不住門窗縫裏漏出來的縷縷涼風。
且允州城不似淩城那樣在屋中安了地龍,屋中的溫度便靠着幾盆碳火暖着,自然比不得淩城。
在淩城時,外邊兒雖天寒地凍,可屋內卻溫暖如春,蘇妧妧在淩城過了半個冬日,此時回來允州,倒有些不習慣了。
沐浴時浸在熱水裏倒還好,一出浴桶,一陣寒意便來襲,蘇妧妧打了個冷顫,裹了衣裳便往床榻邊去,想快些去到錦被裏。
一出來就見燕昀只着了中衣,正依在榻邊,一手抱着初九,另一手翻着不知從哪兒尋來得書冊。
蘇妧妧從淩城回來時,放心不下初九,又擔心她随燕昀出發,路上會有諸多不便,正猶豫着怎樣開口帶上初九,卻不想燕昀先她一步提了出來,讓她将初九帶在身邊做個伴兒。
蘇妧妧起先還擔心燕昀不喜初九這樣毛絨絨的小動物,幾月下來卻發覺不僅燕昀同初九相處得好,初九也很是粘他,對他的喜愛甚至隐隐超過了将它從小養到大的蘇妧妧。
蘇妧妧氣結,卻又覺得自家初九機靈得很,曉得在淮侯府中要仰仗誰,見他一人一貓相處融洽,心中也是開心。
此時初九正翻着肚皮躺在燕昀腿上,喉間發出舒舒服服的呼嚕聲,顯然很是惬意。
蘇妧妧不由得一笑,來到床榻邊,見燕昀只着了中衣,又有些不放心道:“屋內不比淩城,有些涼風在,夫君還是當心些,莫受了風寒。”
說罷,又去握燕昀的手,想看他冷不冷。
誰知入手一片溫熱,燕昀的手掌甚至比她的指尖還要暖和些。
燕昀順勢握住她一雙柔荑,笑道:“多謝夫人挂心,為夫不冷。”
蘇妧妧曉得他身子骨好,便也不強求,将自個兒往被褥裏一裹,示意他也早些睡。
燕昀應了聲,吩咐人将初九抱下去,便也躺進了被褥裏。
從前在允州時,初九向來都是睡在她房間美,從未将它抱出去過,可到了淩城後,燕昀雖也喜歡逗弄這只小貓咪,卻從不許它留在房中過夜。
蘇妧妧起先還同燕昀據理力争了一番,後來夜夜被燕昀按在床榻中哭都哭不出時,又無比慶幸還好小貓咪并不在一旁。
因此燕昀吩咐人将初九抱出去時,蘇妧妧并未覺得有何不妥,加之從淩城過來時,蘇妧妧還特意帶了初九的小被褥與它專屬的小玩意兒,便放心地讓人抱下去了。
待房門被合上,院內安靜下來,蘇妧妧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如今這房中,只剩下了她與燕昀兩個人。
蘇妧妧瞧了瞧燕昀,欲言又止了一番,到底沒說話。
燕昀頗有些好笑地問道:“怎的了?”
蘇妧妧頓了一頓,想了一想,還是開了口,幹巴巴道:“夫君,今夜裏我想早些睡。”
這幾日來連着趕路,蘇妧妧日日都待在馬車上,休息得并不好,今夜裏好容易能睡個好覺,燕昀根本就并不打算鬧她,聽得蘇妧妧這樣說,不由得笑了笑,俯身在她眼尾落下一吻:“早些睡。”
一個輕柔的、不帶任何欲.念的吻。
蘇妧妧眨了眨眼,放下心來,雙手揪着錦被,一想到他明日便要去蜀地,又想同他多說說話。
先前那些消散去的不舍與想念,在這夜深人靜中,漸漸被放大起來。
“夫君。”
蘇妧妧輕輕喚了一聲,張了張口,又不知要說了什麽好,便往他身側挪了挪,倚靠在他肩上。
燕昀順勢将人攬進懷裏,不知她要做什麽,應聲道:“嗯?”
蘇妧妧睜着眼,覺得心中好似有許多話要說,可話到嘴邊又不知如何說出口,擡眸看着熟悉的帏帳,又忽地想起了什麽,彎了彎眼睛道:“這房中的布置,一點兒也未變。”
先前她進來時,便發覺屋中不僅陳設未變,地上桌面也皆一塵不染,想來蘇卓安排了人定時打掃,心中也是盼着她有一日能再回來。
說起這個,蘇妧妧頗有些感慨:“當日你率軍攻下允州城,我稀裏糊塗便嫁給你了。”
對蘇妧妧而言,這樁婚事來得突然而有意外,可對燕昀而言,這是他的蓄謀已久。
只不過聽的蘇妧妧說“稀裏糊塗”,他也不反駁,只淡淡應了一聲,見她好似還有話要說,便閉了口,讓她繼續下去。
再次回到舊時的小院,那些從不曾刻意記起的事情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間,蘇妧妧擡手揪了揪他的衣襟,笑眼彎彎道:“夫君可還記得,你我成婚那日,我穿的是什麽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