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一
66.
遲驗第二天的早餐沒能送出去,他再次見到黎願已經是半個月後了。
67.
老太太的病不是突如其來,也并非一朝一夕,而是積年累月。
老一輩總有種觀念,只要我不去醫院,我就不會有病。她早期時常頭痛、惡心、間或伴随嘔吐,她總是忍,忍過一天是一天,忍不過就吃大劑量的鎮痛藥。
不要怨她自私,為什麽不告訴黎願。
告訴黎願了,也許她能活得久一些,但終歸還是逃離不了死亡的命運。她逃離不了死亡,反而可能将黎願陷入人財兩空的局面。
醫療的費用是個無底洞,如果知道她病了,黎願會想辦法弄錢的,就因為她知道這一點,所以她才選擇不說。
臨了,黎願還是知道了。
九月三十號那天,醫院出了結果,确診是晚期惡性腫瘤後,當天就将人送到了住院部。
病情惡化得太快,來勢兇猛,毫無防備。入院的第七天,老太太已經不能進食了。
黎願擰了條熱毛巾幫奶奶擦手,幹了一輩子農活的手粗糙厚繭、黝黑松弛。
她嗬嗬地喘着粗氣,壓着孫子的手說:“願願,奶奶存折上存了六千塊,密碼是你的生日,你去取出來。”
黎願頗有細心,根根手指擦過來,連指間縫都沒放過,應她:“好。”
“奶奶不能陪着你了,奶奶要走了。”
黎願眉眼低垂,沒有大悲的情緒,“嗯。”
奶奶費力擡手,想摸了摸他的發,黎願彎下腰讓她摸,他的頭發同他性格一樣軟,“願,要開心。”
黎願難得地笑了一下,應她,“好。”
老人家在最後的彌留之際,留給黎願的最後一句話是希望他開心。
十月七號,老太太陷入了昏迷,再也沒有醒過來。第二天查房,醫院下通知,建議家屬準備後事,辦理出院。
68.
陳金幫黎願找車将人接回了家。
最後那幾日,黎願整日守在奶奶身邊,累了困了就趴在床邊眯一會。
他還是每天準時六點起床,去廚房焖一鍋粥再煮一個水煮蛋,然後開門下樓去奶箱裏取奶奶每日為他訂的鮮奶。
到了下午,他覺不出餓,但他知道自己應該要吃一點東西。
他不怎麽會下廚,簡單地下了一碗面條。開鍋燒水,等水開後扔了把挂面,又放了幾根前兩天剩的青菜,出鍋前再撒一點鹽。
他不餓,但卻硬逼着自己吃完。
他按部就班地生活,每一天都認真的去對待。早起刷牙洗臉吃早點,洗碗洗衣服,再打掃房間及時倒掉前一天的垃圾。
他每天會接一盆幹淨的熱水,擰幹毛巾幫奶奶擦臉擦手,棉簽蘸水幫她濕潤幹燥開裂的唇,也不嫌棄污穢,親歷親為地幫她換尿袋。
黎願哪兒也不去,就一直守着。
守到十月十四這一天,黎願淩晨三點還沒睡下,他望着病床上的奶奶,從醫院回來之後,他第一次開口說話,他說:“奶奶,不要擔心我。”
親人之間也許真的有所感應,黎願的心髒突然狠狠地抽痛了一下,他擡頭,看了眼牆上的時鐘,三點二十分。
黎願恍惚間有些不知所措,呆愣愣地坐在那裏,就這麽一動不動地坐了十來分鐘,才想起自己接下來要幹什麽。
他去櫃子裏拿出前幾天備好的壽衣,一件件替奶奶穿上。
換好後黎願拿上一串百響炮,夜半更深月明星稀,他獨自到大馬路上點燃了引信。
人落,炮響。
做完這兩件事後,黎願又回了房間,他在等,等天亮。
晨光熹微,還未徹底大亮,黎願用家裏的座機撥通了陳金的號碼。
陳金帶着困意,睡眼朦胧地接起,“喂?”
“大哥哥。”黎願沒有哭,很平靜的敘述,“我奶奶走了,你能幫我聯系殡儀館嗎?我不知道該找誰。”
69.
陳金和烏嬌陪黎願在殡儀館的大廳內等候。
烏嬌研究電子屏上面顯示等待火化的時間,看看它又看看黎願,雖然陳金和他解釋過了,但他還沒有經歷過死亡,問:“願願,奶奶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黎願聲音悶悶的,“嗯。”
“願願,你是不是很難過?”
“為什麽這麽說?”
烏嬌白淨嬌小的手與黎願十指相扣,“我看出來的,雖然你沒說,但我知道你一定很難過。”
“願願,別難過。”烏嬌把口袋裏的巧克力送給黎願,“烏嬌不會走的,烏嬌會永遠陪着你。”
……
沒有辦喪,沒有來吊唁的親人和街坊,也沒有宴賓客。
黎願孤身一人撐了把黑傘,捧着骨灰盒回到家。
他應該将奶奶下葬,可他沒有請人算命動土的費用。
又或者說,他太孤單了,他不想奶奶走,他想奶奶陪着他。
這間不到四十平的老屋子,黎願突然覺得好空曠好空曠,空曠到好似喘氣都帶着回音。
他在奶奶的房間裏騰出一張桌子,将骨灰盒置放在上面。
方才從殡儀館出來後,黎願順道去了趟神明廟請香。他抽出三根在廟裏請的香,點上,對着盒子鞠了三個躬,再将香插在香灰壇中。
等做完了這些,黎願突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些什麽。
就像一個被操縱的木頭人,背後引線突然斷了,沒了行為。
他看了眼窗外,又看了眼時鐘,現在是下午兩點鐘。
兩點,已經過了飯點,現在不是吃飯的時間。
他徹夜未眠,一早又處理各項後事,黎願身心俱疲,眼裏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只是他不照鏡子,不知道自己的此刻樣子有多蒼白。
他應該睡一會兒,可他不願去睡。
下午兩點,不是午睡的時間也不沒到晚睡的時間,計劃中沒有這個點睡覺的。
不是飯點,不能睡覺,那他現在該做些什麽?他突然不知道了。
他努力回想,回想平常自己這個點都在做什麽?
好像都是照顧奶奶,那再往前兩個星期呢?
他想起來了,他那時候在學校裏上課。
可他今天不在學校,他請假了。
請假了,那他還能幹些什麽?黎願有些迷茫。
他不知道。他坐在床上,一直等一直等。
等什麽?先等天黑吧,等天黑了,他就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了。
天完全黑了,他該吃飯了。
吃完飯要洗碗,洗完碗收拾完房間後再檢查門窗,然後洗臉刷牙洗腳洗手,最後鋪好被子,上床睡覺。
燈一閉,四周籠罩在一片沉沉的黑暗中,萬籁俱靜。
太靜了,靜到黎願躺在床上能聽見窗外風刮在葉子上的簌簌聲響。
太靜了,靜到黎願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爸爸媽媽和奶奶。
靜到黎願聽見自己發出的哽咽哭聲。
隐忍地小聲抽泣逐漸變成嚎啕大哭、潰不成軍,他擁着被子從床上坐起身,豆大的淚珠成串成串地往外湧,很快被子上洇了大片水漬。
他再也看不到奶奶在廚房忙碌的身影,再也沒有人為他取牛奶,再也沒有人讓他好好讀書,再也沒有人等他回家吃飯了。
奶奶真的走了,留他一人孤零零地活在這世上。
這兩個星期以來的壓抑悲痛全化作了這一聲痛哭,他沒有家了,如今孑然一身連位親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