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紅绫餅
建寧三十年到來,長安一派欣欣向榮,上元燈會,萬家燈火闌珊,街頭人群熙攘,娘子與郎君都出了門看燈,朱雀大街車馬如龍,行人參雜。小娘子們穿着色彩繁麗的衫裙,三兩成群去街頭買絹花戴,那些小吃也格外受歡迎,胡餅冷面糯米糕,奶酪櫻桃糖葫蘆,總有一樣是招人喜歡的。
福熹齋裏頭人聲鼎沸,各路權貴在此聚首,名菜好酒輪番上,把酒言歡醉今朝,別提場面多熱乎了,謝染戴着帷帽,站在二樓看下面情形,算着時間,崔則和崔夫人也該來了。
倒是不容易的很,這麽多年了,崔則少有的把人帶出來,也不知唐柯是用了什麽法子,在惠風堂裏信誓旦旦,能夠引崔則在上元節來到福熹齋,不過只要結果如所願,過程不重要。
謝染轉身回了廂房去,蕭琢就坐在那裏,手邊擺着烏程若下酒,面前案幾上琳琅滿目,都是謝染素來愛吃的,古樓子,糖蟹,駝蹄羹,清風飯,外加百花糕,錦玉羹,紅绫餅,看的人食欲大振,他是一口沒動,就等着謝染回來。
“我們出來是要看着崔則的,你還真當過節來了?”謝染沒好氣的說,這一桌子富貴,她沒那個心思消受。
蕭琢就不同意了,“做戲也要做的像,我帶着你出來,怎麽能不管你的吃喝,我記得你以前很喜歡來福熹齋,有幾年沒來過了,坐下來嘗嘗,看和以前有沒有什麽區別。”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謝染頓了頓,最終坐在了蕭琢的對面,她目光游移,給蕭琢夾了塊紅绫餅,“長安城的紅绫餅就是福熹齋做的最好,我從前很愛吃,不是和謝明朝一起來,就是讓哥哥帶回去,他總是嫌我煩,嘴裏罵着我懶,每次卻還是給我帶了很多。”
謝染追憶往事的時候唇邊總是挂着笑意,仿佛那些美好的日子還在昨天,從來就沒有過去。
“這紅绫餅也算見識了我最落魄的時候,謝家沒了之後,明繁鬧着要吃這裏的紅绫餅,家道中落,維持一家人的生計都艱難,哪還買得起這第一酒樓的東西,實在架不住明繁哭和撒嬌,我同謝明朝在客棧幫工,兩個人三個月的月錢加起來,總算是能買了,只可惜……”謝染眼睛泛酸,餘下的話卡在嗓子眼,怎樣也吐不出來。
蕭琢明白的,只可惜,謝家最小的孩子,還沒有吃上哥哥姐姐買的紅绫餅,就葬身火海了,他才八歲,也不知道被火燒的時候有多痛苦。
他也不知道,謝染拼命沖進火場裏救出謝明繁,最後他還是死在她懷裏的時候,她有多麽痛苦,大概就和當年趙氏死在他面前一樣難受吧。
“南枝,會好的。”蕭琢還是這樣說,不管發生了什麽,都還要對未來充滿希望,苦難終有一日會過去。
他咬了口碟中的紅绫餅,酥甜可口,清新軟糯,很好吃。
廂房中靜默許久,謝染微微睜着眼睛,現在已經沒有那麽難受了,他們該轉回正題了。
“差不多時候到了,要出去看看嗎?”謝染輕聲問着,卻見蕭琢已經把一整盤紅绫餅吃完了,她問:“你不是不喜歡吃甜食嗎?”
“現在喜歡了。”蕭琢理好衫袍起身,把謝染拉了起來,摟在懷裏,行雲流水的一串動作,謝染很快适應,二人一同出了廂房,站在紅柱後,眼見崔則推着四輪車入內。
旁的地方還好,在福熹齋中的朝中官員見了崔則,喝酒劃拳的動作停滞,都不怎麽說話了,怎麽這位活閻王也出門了,他可是一身森寒,最讨厭熱鬧的。
最訝然的莫過于他推着一個婦人進來,戴着帷帽,看不清模樣,倒也是清清冷冷的氣質,和崔則甚為般配,只是坐在四輪車上,就讓人覺得不太好了。
原來傳聞中的崔夫人,是個瘸子。
謝染半倚在紅柱旁,她把帷帽掀開了一點,仔仔細細的盯着崔則。
作為博陵崔氏嫡支幼子,誇崔則一句天博英材一點都不過分,從他科考入朝到身居四品,全部都是靠自己的實力上來,崔氏并未多出手相助,他堪堪三十歲,手握權柄,深得聖心,壓在他上頭的那些朝臣,不是世家家主就是履歷深厚,年過半百,是以對比之下,崔則的優秀格外讓人贊嘆。
他現在名為大理寺少卿,卻經常出入甘露殿,論起實權,堪比宰輔。
這樣一個人,能力出衆,相貌堂堂,卻是不招人待見,與能力相匹配的是狠心絕情,殘酷暴戾,這些年折在崔則手上的人實在太多了,平民百姓,高官權貴,甚至還有世家家主,讓人怎麽不懼。
崔則向來不與人為善,更不愛出門,今日帶着夫人一道出來,可真是稀奇。
謝染明眸中森寒一片,崔道衍要了她父親的命還不夠,崔則還要捏造謝家通敵叛國的罪證,崔家,無一人可以饒恕。
許是她盯得有些久了,崔則冷厲的眉眼掃過來,正對上蕭琢和謝染,好在謝染及時放下帷帽,沒叫崔則瞧見表情,而崔則看他二人也格外不爽,尤其是瞥見蕭琢那只搭在謝染腰間的手,鄙夷更深了。
他那堂兄,還真是給自己找了個好女婿。
“你打算一直這樣被人看着嗎?”四輪車上的婦人淡然開口,崔則微蹙眉頭:“這就上去。”
崔府的下人上前把四輪車擡着上去,婦人被崔則一把抱起,上了二樓,他把人放下,然後朝着蕭琢和謝染那個方向看了看,他們也不是很熟,崔則沒過去,俯身作揖後離去。
不出五步,廊道那邊來人了,酒氣熏天,混混沌沌,恰是官場上一貫與崔則不對付的。
謝染和蕭琢的表情如出一轍,雙肩放松,眉梢輕揚,接下來,就有好戲看了。
“喲,這不是我們的崔少卿嗎,怎麽你這大忙人也來了福熹齋?”那人手裏酒瓶晃蕩,他勾着崔則的肩,被崔則惡狠狠的瞪了眼,“瞪我幹什麽?咱們好歹也是同朝為官,見面還是要打個招呼的。”
酒鬼借勢拍了拍崔則的臉頰,崔則沒有說話,可身上的陰鸷氣息已經藏不住了。
“滾。”他淡漠的吐出一個字來。
“滾?憑什麽,你我同為四品官,你有什麽資格說這話?”酒鬼灌了兩口酒,身形踉跄着退後,迷離的眼神落在四輪車上的人。
“這是哪家的小娘子啊,叫我看看。”他揚手就要去掀人家的帷帽,崔則不再忍了,撩起衫袍就是一腳過去。
“我再說一遍,滾!”
“崔則!你敢這麽對我!我看這是你夫人吧,怪不得這麽多年都沒出門,原來是個瘸子,也是,奸臣配瘸子,也不虧了。”
接下來的場面極度不可控,崔則和那人直接打了起來,兩家的下人也不看落後,福熹齋的人攔都不敢攔,兩尊大佛,怎麽敢去觸黴頭,好多人都跑了出去,要麽就是尖叫驚呼,堂內混亂的不行。
一看時機到了,蕭琢和謝染對視一眼,他上去把兩人分開,謝染趁亂推走四輪車,到了廂房裏她才把帷帽揭下。
明亮的眼睛閃出幾分愧意,“辛苦夫人了。”
要她以身涉險,是他們的錯。
“無礙,崔則也是我的仇人,你們助我報仇,是我該謝謝你們才對。”
現在顧不上說什麽客氣話,謝染只能抓緊時間交代:“崔則疑心太重,氣急失智只是一時,待到回府後想明白了,定會對夫人起疑,夫人只管哭鬧,怎麽樣都不要心虛,就把罪責往王弘身上帶,剩下的有我們。”
外面的動靜還是很大,謝染開了門縫看着,三人還扭在一起,她把崔夫人推出去後從另一邊過去,哭腔立馬起來。
“這是幹什麽呀!殿下當心啊!”謝染拿絲帕捂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樣,俨然擔心壞了。
到最後,扭打的幾個人終于分開了,蕭琢衣裳有些亂,他也顧不上,冷着臉把兩個人都教訓了一頓。
“一個是大理寺少卿,一個是尚書右丞,當街互毆,成何體統!”蕭琢吼着人,崔則倒是冷靜了不少,王弘還怒氣沖沖的樣子,竟是還要上前去大人,氣的蕭琢一腳踢過去,“再敢放肆,本王便拉你們去甘露殿打!”
崔則現在懊惱不已,冷靜自持那麽多年,今日破了功。這王弘跟他不對付久矣,早看他不順眼,若不是他背後站着琅琊王氏,他豈會放任許久,今日他罵了她,新仇舊恨積在一起,也不想忍了。
鬧了一場,衆人熱鬧看夠了,三三兩兩去了街上看花燈,崔家和王家兩撥人都離開,蕭琢和謝染才松了口氣。
“再過一段時日,就要辛苦王弘了。”謝染微微籲氣,他們要的這樁冤案,唯有王弘最夠格,最能發揮效用。他和崔則積怨已久,冤案合情合理,他又是王氏子弟,一旦事出,魏王府,唐柯,王家,三方施壓,崔則或是博陵崔氏,擋不住。
最初的時候,謝染也沒有想到王弘會是蕭琢的人。
矜貴世家子弟和一個落魄皇子,怎麽看都玩不到一起去,更何況從來沒有聽說過兩人關系好。謝染第一次在魏王府見到王弘的時候,着實驚訝,蕭琢藏得太深了,誰都覺得他低賤卑微,一無所有,卻不知道他為了将來到底蟄伏了多少年。
蕭琢慢條斯理的把衣裳拉好,他頭偏向謝染,道:“可以的話,要辛苦一下景央,唐夫人和王弘那邊,都需要她多加照看。”
“回去我會說的。”
謝染眉眼垂下,崔則的死期,很快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