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女俠饒命
時間往前倒幾年,建寧二十五年的時候,那一年的大梁可謂是動亂頻出,風聲鶴唳,先是三門之中的陳郡謝氏謀逆造反,除部分子弟外盡數覆滅,謝氏出事沒多久,風頭正盛的中書舍人唐原也因謀逆身死,這兩起案子恰好都是崔則經手的。
唐柯作為唐原的弟弟,才學出衆,當年也是分外受到追捧,孟綽與他私交不錯,若是擱在平時,對于他出事蒸發定要查探一番,可那個時候謝家自顧不暇,根本沒那個功夫,以致于到最後,揚名八方的唐家兄弟,再也沒有人提起。
孟綽和謝染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如今的唐柯,這些年發生的事情太多,謝家一衆人改頭換面,隐姓埋名,唐家上下面目全非。
比起來也不知道到底誰更慘。
僵滞了許久,謝染最先回過神來,她把唐柯攙扶起坐到榻上去,也就是這樣的動作,她覺得扶着的人輕的不像話,渾身沒幾兩肉,骨頭硌的人生疼。
“你們是誰?”唐柯聲音粗粝,淡漠的眼光掃過二人,他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你不需要知道我們是誰,這次我們是想帶你回長安,替你兄長沉冤昭雪。”謝染目光灼灼,她既要為故交伸冤,也要讓崔則的罪行暴露于天下萬民眼中。
“長安?”唐柯低聲呢喃着,他曾在那裏光風霁月,大展宏圖,可是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忽地,唐柯譏笑了下,最後演變為放聲大笑,滿是辛酸和嘲諷。
“沉冤昭雪?說的倒是容易,你們知道我兄長是怎麽死的嗎,剔骨抽筋,屍身無存,我如今也成了廢人,怎麽昭雪,你們又是以什麽樣的身份替我兄弟二人平冤?”唐柯字字句句的問着,他沒有想過平冤嗎,他明明知道害了他們家的人是誰,結果又是怎麽樣。
“可是哪怕還有一點的希望,都不該輕易的放棄。”謝染微微吸氣,“就算是不為了自己,作為那些死去的人的親人,我們也有那個責任和義務替他們讨回公道,我們是什麽樣的身份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們有着共同的仇人。”
“唐柯,最後一絲希望就捏在你手裏,要還是不要,你自己選。”
謝染撂下話就走了出去,脊背挺直,姿态傲然。
那間雜亂破敗的小屋裏,只剩下孟綽和唐柯,作為昔日的好友,可悲于他們在此時沒有辦法相認。
孟綽沿着床榻坐下,他擡手靠近唐柯那只空蕩蕩的袖管,本該在那裏的手,曾經寫出過無數錦繡文章。
“你的傷,還有你的手臂,是崔則幹的嗎?”孟綽總覺得自己的聲音變了,變得和唐柯一樣粗粝。
唐柯身形微動,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那一處,已經沒什麽喜怒了,“是他,不光是我,唐家的人,沒幾個有善終,我還算幸運,勉強留住了一條性命。”
一點都不幸運的,那樣才華橫溢的一個人,如今卻成了廢人。
“抱歉,你的手臂和其他傷口我無能為力,不過回長安後我會幫你調養好身子,你如今……”
剩下的話孟綽不再說,他能做的也就只有這麽多了。
餘下,兩個人不在交流,唐柯對于外界的事物沒有一點關心,他就什麽也不幹的坐了一個時辰,發着呆,不知道在想什麽,直到天色漸晚,他才緩慢的起身去一旁的廚房做飯。
君子遠庖廚,這是他當年跟孟綽說過的話。
唐柯已經能夠很熟練的用一只手做飯,用不着孟綽幫忙,他也再看不下去這樣的場面,遂出去尋謝染。
謝染出來後在村子裏繞了繞,這裏生活着不超過二十戶人家,都是老弱病殘,若她是崔則,也會選擇把人藏在這裏,畢竟沒人注意到,出也出不去,更沒有人可以幫忙。
她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麽崔則沒有殺了唐柯。
唐家出事的時候,正趕上他們兄妹幾個最潦倒痛苦的當口,是以謝染并不太記得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似乎是中書舍人唐原矯诏,然後從他家中搜出什麽東西,由此被認定為他國細作,最後唐家滿門抄斬,也就是這樣一句,大家都以為唐柯也是死了的。
謝染擰眉走着,到了被撂倒的那幾個黑衣人附近,她尋了個麻繩把人捆在一起。
“這是做什麽?”孟綽趕過來的時候,剛好撞見謝染捆人。
謝染手上動作沒停,道:“這些人不能留着,他們要是給崔則通風報信到話,一切就不好收場了。”
她本意是想把人丢盡深山裏的,那野獸多,過個一夜也就差不多,轉念一想,萬一有人跑了,她豈不是白忙活了一場。
等到她長刀出鞘的時候,孟綽猛然按住她的手。
謝染知道,他心軟了。
“哥,我們為了報仇付出了多少,我不想再為了別人給自己添麻煩,你讓開。”
孟綽的手并沒有移開,他緊盯着謝染,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南枝。”他輕聲喚着,每次他叫這個名字謝染都無法拒絕,只有這樣的時候,才能證明他們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妹,不是什麽魏王府貴妾和惠風堂神醫,只是謝南枝和謝明謹。
“我們是遭遇過很多不好的事情,若是我們因此磨滅本心,那和崔道衍崔則之流有什麽區別?這些人不過是拿錢辦事,罪不致死。”
僵持半晌,刀鞘聲響過,謝染還是放棄了。
最後兩人把那幾個帶回去,連着唐柯家栅欄外面那個一起,給吊在樹上,哪也去不了。
孟綽擡步也往裏走,見謝染找了個地方坐下,問:“你不進去嗎?”
謝染搖頭。
日子都已經這麽苦了,再看唐柯,她怕她會觸景生情,掉些眼淚沒什麽,一個不小心被他看出來身份就不好了。
入了夜之後,謝染也沒進去,倚在牆邊閉目靜養,她現在需要想的是,怎麽樣在最短的時間裏拿到崔則的罪證,光有唐柯一個人不夠。
是有必要給謝明朝去封信了。
好好的坐着,她聽到樹那邊悉悉索索的動靜,謝染直接一刀甩過去,吓得人直叫喚。
“女,女俠,我就是個替人辦事的,你你千萬別殺我啊!”
“閉嘴,想要活命就老實點。”
後半夜謝染實在是睡不着,屋裏的燈要早就滅了,孟綽的身體并不太好,他需要多休息,謝染沒去打擾他,按了按脖子以後去了樹那邊。
剛醒了的那個一見她過來,連忙往後躲,滿臉寫着害怕和恐懼。
謝染好整以暇的把刀收回來,雙手背在後面,右腿微微彎曲,就那麽懶散的問人話:“你知道雇你們來這的是誰嗎?”
“不不不知道,只清楚是長安的一個大官,他他家的管家叫我們把人帶到這裏,好好好看住,就,就行了。”不長的一句話,他說的磕磕巴巴。
“好好說話,結巴什麽。”謝染瞪了他一眼。
“在這多久了?”
“差不多四年。”
“你們帶他來的時候,他就是那副樣子了嗎?”
“沒錯。”
謝染喉頭發澀,剩下的話也問不出來了,即便她和唐柯不是那麽的熟,也為他四年來的遭遇發惱,斷手跛腳毀容,崔則可真是夠狠。
吊在樹上那人戰戰兢兢,一直聽不到她問話,心裏發毛,“女,女俠,我們也沒幹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別殺我們啊。”
“你先吊一晚上再說。”
一晚上過去了,晨曦盛開,天光大亮,孟綽待在廚房裏,盯着那些野菜發愁,最後實在沒了辦法,舀了碗米煮粥,也對付對付。
對于他的作為,唐柯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眼神渙散着做自己的事,別人怎樣都跟他沒關系。
謝染喝完粥進來,道:“吃完了就上路,在鎮子上休息下,然後快馬加鞭回長安。”
“我不會跟你們走的。”唐柯還是固執。
謝染無所謂的挪開目光,從孟綽那要了點藥丸給樹上那幾個喂下去,“我可不敢太過信任你們,老老實實在這待着,以前怎麽樣以後還是怎麽樣,膽敢跟長安那邊報信,就等着毒發身亡吧。”
“多謝女俠不殺之恩!”昨晚上醒的那個現在可激動的,總算是保住了一條命,他還想再感謝一下謝染,只見她進了屋去一掌劈暈了唐柯,把人背起來就走。
不愧是女俠。
“女女俠,這不把我們放下來嗎?”
謝染連個偏頭都沒有,“自己想辦法。”
到了離村莊最近的鎮子上,兄妹兩人找了間客棧住下,謝染先給謝明朝那邊去了封信,他身在博陵,以商戶的身份做掩護,比起她和孟綽來說,行動較為方便,讓他去調查崔則和唐原的事情最為方便。
至于蕭琢,這麽久以來兩個人沒有通過信,也算是他們之間的一種默契,毫無疑問的相信對方,什麽都很有底氣。
謝染算算時間,她離開長安有大半個月了,再回去差不多能趕上皇室秋狩,那也是個好機會,她不能放過。
簡單的把這邊的情況寫了下來,把信鴿放了出去,謝染籲出一口氣,她有一種感覺,只要唐家得以昭雪,崔家欠的債就該還了。
長安燈火通明,萬戶喧鬧,西市胡姬胡商泛濫,歌舞不修,熙熙攘攘,蕭琢從坊間出來,照例從平康坊繞了圈才回府裏去。
他一個人去了寒水齋,景央正坐在房頂上賞月。
“她來信了。”蕭琢擡頭說了句,景央像是被勾回了神思,縱身一躍下來,“她說什麽了?”
“一切安好,已經找到了唐柯,正在回長安的路上。”
蕭琢沉吟片刻,丹鳳眼中充斥寒芒,“景央,我需要你幫個忙。”
他們兩個也認識了很多年了,就算不看在謝染的面子上,蕭琢說一句,景央也會去做。
“直說便是。”
“今晚你去一趟崔則府上,看看有沒有什麽特別的人在他府裏,切記,注意自己的安危,不要逞強。”這話說了也是圖個心安,蕭琢深知景央的身手,除非是戰場上的那個回來,否則沒人打得過她。
謝染來的信上說出了她的疑惑,蕭琢也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麽讓心狠手辣的崔則放了唐柯一馬,那一年的事他記得很清楚,唐家滿門抄斬,屍體的數目都是剛剛好,按道理說不會有遺漏。
崔則有那個能力把人換了,換了一個難保不會有第二個,總要去查證一番的。
為了掩人耳目,這些日子對外說是謝染病了,戲做的要真,蕭琢每日大半功夫都在寒水齋,大夫也是找了一個又一個,寒水齋裏熬着藥,藥渣叫旁人見了不少。
消息一傳出去,各方都議論的不行,雖說那位平時很作很欠,一點小傷就要叫喚半天,這病的好些天出不來門可算稀奇。
蘇沅拉着鄭好來了次寒水齋,兩個人怕鬼怕的不行,抖着身子過來也沒見到人,顫顫巍巍的回去,各自院裏又都送了東西回來,她們想的很開,反正她們現在也不喜歡蕭琢了,他愛喜歡誰喜歡誰,大家都是一個府裏的姐妹,日後總還要陪着說說話的,該送的溫暖定不能少。
蕭琢應付這些人比較有經驗,都還算不了什麽,直到崔攸寧來,他警醒了幾分。
無論是他還是謝染,都清楚明白的知道崔攸寧有多厲害,若非她被逼上絕路,斷不會是今日的模樣。
“殿下,妾聽聞謝姨娘身子不适,帶了些野山參過來。”崔攸寧低斂着眉眼,溫和從容。
“你有心了,”蕭琢淺聲應着,“阿染身體不适,不适合見風,就不叫你進去看了,你先回去吧。”
“是,若有什麽需要的,殿下和謝姨娘告知便是,妾告退了。”
又是雲淡風輕的模樣,四年多前的她還會笑會哭,會生氣會激動,如今的她,絲毫沒有生氣。
崔攸寧轉身過去走出了幾步,蕭琢忽然叫住了她。
“崔攸寧。”他沒有溫聲缱绻的叫過她的名字,也沒有稱呼過一句王妃,永遠連名帶姓。
“現在的你,就沒有一點自己的情緒嗎?”
以前有很多,可是在她做錯了事以後,就不配有了。
她福了福身,依舊溫柔,“殿下知道的,妾只是樣工具,是枚棋子,死物而已,有何情緒可言。”
一直以來,謝染都不知道真相,蕭琢知道的一清二楚卻沒有告訴她,只是怕她再難過。那一年崔家的陷害,崔攸寧是知道的,她作為當時謝南枝的好朋友,沒有跟她透一點風。
蕭琢沒有辦法去評價這件事,按照他們的觀念,什麽朋友友誼,在家族利益面前,微不足道。
作為崔氏女,崔攸寧沒錯,作為朋友,崔攸寧錯的離譜。
這麽些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在忏悔和贖罪中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