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甄思安心想,她的青春……
放學後,見着葛雯欣和韓旭輝,三個人往小路的方向走。
原本正在聊甄思安班上有沒有美女,突然韓旭輝話頭一轉,說到了“有個坐輪椅的男生”。
葛雯欣興致倒是很高,實在非常驚奇:“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身殘志堅吶?”
韓旭輝接着說:“聽說成績還不錯的,這樣一看,确實有那意思。”
“江州一中不好考。”甄思安只是應了這麽一句話。
“這應該是咱們學校第一個殘疾人學生吧?”韓旭輝還想繼續這個話題。
甄思安心想,如果這“第一個殘疾人學生”不是徐亦成……
她又想,就算是徐亦成吧,如果他不是剛好搬回到她家樓下……
那麽,她也一定會參與這個話題的讨論中去。只不過,他是樓下的鄰居,又是十年前的“發小”。
勉強算是發小吧……
因此,她不想聊。
總覺得,怎麽說呢,自己不該去議論紛紛。
甄思安所在的老小區,很多人家都是相互熟悉的。
誰家女兒遠嫁去了廣東,誰家兒子去了英國留學,誰家剛剛生了二胎,又是女孩,誰家因為夫妻不和,大吵一架。
每家每戶的故事,大家彼此都很清楚了。
只是,這重新搬來住的徐家,現在看來還是一個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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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思安剛走到單元樓下,這時,一輛車從不遠處朝這個方向開來,她下意識地往樓道口躲。
老小區的道路都不是很寬。
這種豪車,與老小區的環境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很難不令人駐足,多看兩眼。
車子在樓道口停下來,可以說正是停在她的腳邊。
從車上下來一個女性,和甄思安媽媽差不多大的年紀,穿着黑色套裝,十分幹練的樣子。
那阿姨朝她看了一眼,愣了一瞬,随機試探性地叫了句:“思安吧?”
竟然叫得出她的名字?這下換做是甄思安發愣了。
她在大腦裏快速搜索和這個阿姨可能有關的信息,但以失敗告終。
“您是?”她尴尬而不失禮貌地微笑着。
阿姨笑了笑:“我是徐亦成的媽媽呀,你可能不記得了,你還記得徐亦成嗎?”
記得。
今天剛見到。
甄思安做出恍然的模樣,趕緊拿出必要的禮儀,笑着打招呼:“阿姨您好,啊,我記得,我們一個幼兒園的。”
這時,車子後門開了。
這個舉動仿佛提醒到了徐亦成的媽媽,只見她趕忙走到車子後備箱,打開,探身,一個大使勁兒,從裏面取出一把折疊電動輪椅,放到地面,撐開,推到另一側的後車門處。
甄思安定定地看着。
徐媽媽向車門裏探下身子,很快,車裏伸出一只手臂,自然地搭在了她的肩頭上。
很明顯,那是徐亦成的手臂。
在他人外力的協助下,殘疾少年慢慢挪動身子,他半佝偻着背脊,将全身的重量壓在他母親身上,經過好一番功夫,才從車上移到了輪椅上。
站在一旁的甄思安,在這一刻,陷入了一種不知所措的境地。
思前想後,她決定繞過車子去幫忙。
但徐媽媽敏銳地意識到了她的意圖,趕緊笑着說,“不用幫忙的。”
她立馬定住腳步,一言不發地看着少年的背影。
直到坐到輪椅上,透過不甚明朗的車窗玻璃,對方才輕輕側過身子看了她一眼。
他沒有想假意親近——說些“好久不見”的客套話。
甚至沒有假意禮貌——用合适的微笑掩飾此刻的尴尬。
他沒有表情。
他的眼神裏沒有內容。
這一眼,看不出多餘的情緒。
如果硬要讀出一些東西,那麽,或許是——冷漠。
這一秒的對視,也和想象中的不一樣。
甄思安心想,她的青春,或許不會再和這個男生有任何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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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回家的時候遇見樓下的徐阿姨了。”
甄母一回到家,就聽到從卧室裏傳來的甄思安的聲音,于是她跟着問了句:“看見了?我看樓下多了一輛好車,是他家的吧?”
果然,關注點非常一致。
“對……我還看見她兒子了,就是,徐亦成。”甄思安平靜地敘述事實。
“喲,那小男孩,長高了吧。”甄母半佝偻着腰正在換鞋,說起話來顯得有些費勁兒。
“他,現在坐輪椅,好像是殘疾了,”甄思安從房間裏走了出來,看着媽媽,又說一句,“今天我在學校也看見他了。”
甄母單腳立着,站得不太穩當。聽了女兒這句話,她難以置信地擡起頭,口中喃喃:“才多大就……殘疾了?”
甄思安聳肩并點頭。
“那真的是……挺可憐的,徐家怎麽發生這樣的事。”甄母把鞋子擺好,開始脫換外套,嘴裏不住地念叨着,“真是苦了這個孩子……”
“不過,他看起來不想被同情,我不太懂。”
他那個冷漠的眼神,看起來,像是對外界宣誓——他不需要同情,甚至,抗拒同情。
他用冷漠包裹着自己。
甄思安走到自己卧室的窗戶邊。
陽臺外沒有別的高樓,是一片待建的大草坪,因此盡管住在二樓,仍能看到大片的天空。
外面是剛剛落日後的朦胧昏暗,天邊挂着暗紅色的晚霞,與遙遠深藍色的天幕做最後的抗争。
突然,樓下傳來推拉門的動靜。
徐媽?或者是,徐亦成?甄思安下意識地把腦袋悄悄地向外探出去。
高低距離她不過三米的小滑坡,很快出現一個身影。
坐在輪椅上的徐亦成,正慢慢把自己推出來。
她像是做壞事一樣,有些緊張,不敢大喘氣。
少年自然沒有意識到樓上的一雙眼睛,那是一雙有些膽怯卻又充滿好奇的眼睛。
他靜靜地坐着,完全淹沒在這片沉寂的昏暗之中。
發呆?還是在沉思?甄思安忍不住地猜測。
如果是沉思,他會想些什麽呢?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遲緩下來,像是凝固了一樣。
沒有風動,沒有蟲鳴,只有一個靜默的少年,坐在輪椅上,融入靜默本身,成為靜默的一部分。
這個時候,甄媽喊她去另一個房間的陽臺收被子。
老小區樓層低,家家戶戶曬衣服,都是将之直接挂在陽臺外面的懸空晾衣架上,到了晚上容易起風,必得提前收到家裏來。
甄思安聞聲,乖乖起身往父母的卧室走去。來到陽臺,她習慣性地大力拉開窗戶。
窗戶發出“唰”的一聲,很顯然,這突然的聲響驚擾了樓下的清靜。
徐亦成下意識地轉過腦袋,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二人視線就此相交。
但下一秒鐘,他就把視線移開了。
不過,這短暫的一秒鐘,也足以使她心生慌亂。
盡管天色昏暗,她知道對方看得清她的表情,就像她看得到對方臉上的沉靜。
收完被子,她回過身準備去關陽臺的窗戶。
這時,徐亦成正向後轉動輪椅,似是要回房子裏去。
看到這一幕,甄思安想都沒想就立刻蹲了下來。
蹲下之後,她才暗暗罵自己——啊!這沒出息的下意識反應,應該大大方方和他打個招呼才對的!
“你蹲在那裏幹什麽呢?趕緊把窗戶關上啊。”出乎意料,甄媽的聲音在這一刻不合時宜地響徹整個房子。
就這音量,毋庸置疑,樓下的徐亦成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她趕緊沖媽媽擺手,示意她不要講話。
可母女之間連這點默契都沒有,只見甄媽嘴裏一邊念念叨叨“進蚊子”一邊往她這裏走,走到她腳邊,不解地問道:“你肚子疼?去廁所呀,蹲這兒幾個意思?總不能拉陽臺吧。”
甄思安聽罷,瞬間臉色烏青,幾欲昏厥。她很絕望地朝窗外指了指,示意老媽向外看。
甄媽正要關窗,看到樓下正在緩慢推動輪椅的徐亦成,一下子就明白了女兒的奇怪舉動。
“徐家那個小男孩?徐亦成?”甄媽壓低嗓音問道。
甄思安從地上站起來,掐着自己的人中,面如死灰地點點頭。
“你躲他幹什麽呀?”
“只能怪你生出了個沒出息的姑娘。”甄思安往內屋走去,自言自語:“還怪他長得太帥我怎麽好意思對視……”
這是他們相遇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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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後,甄思安通過自己刻意的觀察,知道了一些關于這位殘疾鄰居的信息。
他被分到了一樓的三班,坐最後一排。
他課間不愛出教室,除了去殘疾人廁所。
課間,他位子旁邊,一般沒有什麽人聚集,也就是說,大家不找他聊天。其實,一開始大家是會找他說話的,是他自己不愛搭理人。
不過,大家心裏都清楚,他并非傲慢,而是在刻意躲避。但甄思安更願意将他的這種表現稱之為——自我封閉。
真可惜,他長得那麽帥。
甄思安常常這樣感慨,校內的其他女生亦是如此感慨。
她不得不承認的是,自打開學這将近一個月的時間裏,為數不多的偶遇中,只要一看到他的那張帥臉,自己不由地會做起“再續青梅竹馬前緣”的美夢。
但就竹馬君的這一狀态而言,小青梅完全是在妄想了。
另外,徐亦成從來不參加體育活動。不僅是體育課,還包括早操、跑操、大課間活動等。
上周四,甄思安在早操時間被數學老師叫去辦公室。路過三班的時候,她往教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個看起來并不需要同情的男孩子,正背對着她,沉默地注視着另一邊的窗外。
窗外盡頭處,正是大操場。
當時,她忍不住地想,徐亦成真的是個相當沉默的人——他不是沉默地注視着窗外,就是沉默地坐在自家的小院。
他好像很孤單,又好像很喜歡獨處。
只是沒人知道他沉默之時,心裏想的是什麽。
甄思安想到剛開學的那一周,議論最多的事情,莫過于這個坐輪椅來上學的少年。
女孩子們尤其愛八卦,說他長得很帥之類,随即就帶着可惜甚至憤懑的語氣,為他被命運的戲弄而感到不公。
但沒過多久,就又有流言傳出,說他脾氣不太好,不甚友善,因為他不愛搭理人。
有人開始說他可能患有自閉症,于是,“自閉症”就成了當時校園裏一個熱門的詞彙。
不到兩個禮拜的時間,人們對于他的事情就不再感到新鮮,漸漸也就不議論了。
只是偶然見他從教室裏出來一趟,其他人會刻意地選擇忽視,這是衆人默契裏彰顯出來的客氣,仿佛想要通過這種方式,來保全一個殘疾人的尊嚴。
偶爾也有特別熱心腸的人,在為數不多能夠幫到他的時候,想要伸出援手,但也都被淡漠地拒絕了。“不用,謝謝。”這也許是他說過最多的一句話。
上周五的大掃除,甄思安在給辦公室做清理的時候,聽到兩個年輕女教師,在裏間的茶水房裏非常小聲地議論着——
“如果心态沒有調整好,我看最好還是不建議孩子來學校學習。”
“聽說他已經休過半年學了,成績是不錯的,初中的時候跳過級,本來該上高二的,出了這種事,休學半年,這就轉來咱們學校,又從高一開始讀。”
“可看起來還心理問題很嚴重的樣子,我上三班的課,有時候看着他,還挺心疼的。”
“誰不是呢,但最好別表現出來,這個年齡的孩子,都很敏感。”
“我知道,我當然會注意。”
她默默離開辦公室,把聽到的所有話都爛到自己的肚子裏。她沒有把這些事說給父母聽,她擔心說多了這些話,父母會認為她過分在意一個異性,這樣總歸是不太好的。
哪怕這是一個看起來早戀絕緣體的殘疾人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