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君淚

第37章

懸崖下方擺放着數不清的冰棺，冰棺層層疊疊，一直綿延到揚靈看不清的遠方。沉沉的水氣盤桓在懸崖下，如飄渺的雲海。

無數那伽躺在冰棺裏，長長的蛇尾盤縮成一團，身上穿着華麗服飾，僵硬青紫的臉色從冰層中模糊的透露出來，十分可怖。

面前的景象恐怖怪異至極，揚靈身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

“跟我回去。”

身後驀然響起冷靜的男聲，揚靈遽然回頭，淩風劍閃電一般地飛了出去。

“青……青羽？！”

揚靈震驚不已，不知青羽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青羽躲過她那一擊，面露無奈之色，卻沒跟她動手的意思。

“你偷到的那顆納澤珠是假的，你想做什麽，早被老大猜到了。”

“快跟我回去。等下被紫菀的人發現了，他也保不了你。”

青羽這些話一個個字砸進揚靈心裏，将她砸得七葷八素。

“他怎麽會知道……”她喃喃道。

“老大怎麽說也是一族之主，你也太小瞧他了。”

青羽一頓，還是忍不住說：“揚靈，老大對你一片真心，你這樣辜負他，我能看出他很傷心。”

青羽說到“傷心”的時候，揚靈的心猛然一顫。她知道是她親手割裂了自己與沈熙明間那艱難維系的信任。

可事已至此，她已無路可退。

她冷靜下來，轉身看着不可計數的那伽冰棺，沉聲問青羽：“這些那伽是怎麽回事？”

“你也看到了，他們都死了。”青羽平淡地說。

“不，他們死得不正常。”

那伽族自從流落人界，就一直在藏匿在少鹹山休養生息，從未有過戰亂沖突。這裏的冰棺大小不一，有許多能一眼看出是出生不久就死去的那伽。

難道那伽族也會有像凡人一般的疫病？揚靈暗暗猜想。

青羽走到崖邊，看着陰沉寂靜的無數冰棺，眼神複雜。

“你真的想知道？”

揚靈确定地點頭。

青羽緩緩而言：“他們被人界濁氣侵蝕魔元，無法維系肉體。紫菀不願看他們魔元消散，便将他們冰封在了這裏。”

“那他們還活着？”

揚靈聽到他們只是被冰封，并沒有死去，不自主覺得欣喜。生總是可喜的，無論是對人，還是對魔。

“我可沒這麽說。”青羽卻果斷否認。

“紫菀雖封住了他們的魔元，但年深日久，依舊管不了他們被濁氣侵蝕殆盡，成為真正的死人。”

“揚靈，你以為我們願意呆在人界嗎？”

揚靈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住了。

“你……”她遲疑地說。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回家。”青羽徑直打斷她，“在人界流落三百年，我也受夠了。”

青羽對她向來沉默寡言，更不用說與她說交心的話。揚靈聽着青羽的話，心中滋味難明。

“你們打開封印，就是為了回歸魔界？”

“回歸魔界……”青羽苦笑。

魔界被冰魄侵占大半，現在魔界民衆水深火熱，他們真的能回到魔界麽？

“算了，我不想聽你們的苦衷，回去吧。”揚靈轉過身，冷聲說。

剛才那句話一出口，她便意識到自己天真的可笑。

生存從來就不是溫良恭儉讓，魔界封印一打開，三界絕對會失控。欲望與力量會牽扯着一切往最糟的境遇發展，再單純的初心在那時都會顯得不堪一擊。

她可以想到，接下來的日子她會非常難過，她已經預備好了迎接将要到來的狂風暴雨。

那晚之後，她再沒見到過沈熙明。沈熙明在掩月殿外施了一層結界，揚靈被軟禁在殿中，一步也不得自由。

沈熙明再不許緋葉來找揚靈，緋葉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她被沈熙明嚴肅沉着的臉色吓住了，也不敢不聽話。

揚靈每日在掩月殿沉默度日，白日她将門窗緊閉，只有晚上夜深人靜時，她才偶爾會将窗扉開出一條小縫，默默凝視泉綏殿裏的燭火。

她也在拒絕和沈熙明交流。

這日夜裏，揚靈百無聊賴地讀着書，忽而心念一動。她順心而為，拿出随身帶着的蔔牌占蔔，得出一上坤下離的明夷之卦。

揚靈拿着薄竹片制成的卦牌，眼神明明滅滅。

坤為地，離為日，上坤下離，是日沒入地中之象。太陽沒入地下，天地歸于黑暗，萬物失去指引澤被，陷入莫測之途。從此一想，此乃大兇之卦。

可再及細想，每日雖有落日之時，但只要守過黑暗，便能重見光明。或許這卦是說事情雖然兇險，但仍有轉機？

揚靈雖為仙門弟子，卻并不精通占蔔之術。她反複想着給冊書中的解卦之句，一時入了迷。

一只清瘦纖長的手伸到她面前，輕輕拿走了她手裏的蔔牌。

“明夷卦？”

沈熙明冷然一笑，語氣裏有幾分嘲弄，“日落于地，看來這一卦沒有給你好消息。”

揚靈偏過頭，努力讓自己的眼神沒有任何波動。

“你來做什麽？”

每次揚靈不想和他說話的時候，就會這樣拒絕正視自己，好像不看他，就能無視他的心情。

沈熙明的眼裏隐隐燃起怒火。

“看着我。”他強壓着怒氣說。

揚靈微垂下頭，将身體也側了過去。沈熙明多日來的不滿在這一刻洶湧而出。他抓住揚靈肩膀，強迫她看向自己。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麽？你是俘虜！”他氣極了，一時口不擇言。

委屈在揚靈心裏一閃而過。

“你到這裏來，就是為了羞辱我？”

“那你呢？”沈熙明馬上反問她，“我把自己的心捧給你，你毫無顧忌地摔碎了它！”

“你不也是在羞辱我嗎？！”

“放開我！”揚靈激烈地掙紮，可沈熙明的手就如一雙鐵爪，叫她掙脫不得。

“不！”沈熙明被怒火沖暈了頭腦，他強硬地壓向揚靈，狂亂地攫取着他這幾日想念的清淡芳香。

啪！

沈熙明被揚靈狠狠甩了一個耳光。

臉頰上火辣辣的痛喚回了他的清明，他定定看向跑到遠處吓得花容失色的揚靈，一下感到無地自容。

“不要讓我瞧不起你。”揚靈竭力維持着僅有的鎮定，可她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顫。

她一眨眼，眼眶裏蓄滿的眼淚淌了下來。她慌忙抹去眼淚，不要讓自己看起來太過軟弱。

沈熙明向揚靈走近一步，揚靈卻往後退了一步。

“對不起。”

沈熙明低聲道歉，覺得自己糟糕透頂。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失控，他今天來找她，明明是想勸她和自己一起回魔界。

他臉色灰敗，無法在這種情形下将請求說出口。

揚靈幽幽地說：“也許那一日在敖岸山，你不要救我，讓我為蓬瀛宮舍掉這條命，反而是成全我。”

“是麽？”

沈熙明苦笑，落寞不已。

他與揚靈糾纏兩世，前世他陰差陽錯一掌殺了她，他不甘心兩人有緣無分，在她命魂裏種下了魂淚，想着今生要好好彌補她。

以為将她送入蓬瀛宮，可讓她安穩度過一生。卻不想天意弄人，他竟是親手将她送到了自己的對立面。

如此看來，一切好像真是命中注定。

“你走吧。”

揚靈心亂如麻，亦是不知道如何面對他。

沈熙明在原地立了片刻，随即沉默地轉身離去，走到門口，他又頓住了腳步。他回過頭看着她，聲音堅定。

“你我絕不止于此。”

揚靈看着沈熙明遠去的背影，心底有一點茫然。

如果她可以純粹地将他視作敵人，那該多好？如果她可以抛卻掉自己所有軟弱的情感，那該多好？

她慢慢撿起散落一地的蔔牌，一張蔔牌反落在地上，翻過來，正是一張上乾下艮的遁卦。

揚靈輕皺眉頭，揣測着卦中深意，“乾為天，艮為山，亦為止。遁而亨，退隐則通泰。”

“難道是天意要我遠遁，兩不插手？”她心裏想着，随即搖頭将念頭抛掉，“罷了，易理博大精深，天機難測，哪能輕易窺探？”

沈熙明出得掩月殿，徑直去了紫菀所在的渡風殿，彼時緋葉正在殿中與紫菀說話。

“又到小道姑那兒撞牆去啦？”紫菀瞧他臉色不好，當即嗤笑出聲。

“是不是你要帶她回魔界，她不願意領你這個情？”

緋葉驚喜非常地問沈熙明：“她要和我們一起回去？”

“還不知道。”沈熙明硬梆梆地回答。

紫菀不由笑自己妹妹的沒眼力，“我的傻妹妹呀，那丫頭若是答應了，你熙明哥哥還會這樣愁眉苦臉？”

沈熙明知道紫菀就是這樣一個性子，他不理她的挖苦，只是沉聲問：“閻蒼呢？”

紫菀看向宮中的更漏，閑閑道：“也差不多快了”

話音甫落，殿中懸空的紅色靈石就散發出了沉沉的黑紅魔氣。

紫菀見狀，立時将緋葉趕了出去——她向來不讓緋葉攪合進這些事情。

紅石發散成一團雲氣漩渦，這次除了閻蒼，雲氣竟又凝聚成一個纖細婀娜的朦胧人形。

“熙明。”女子柔聲輕喚，聲調中情思袅袅。

紫菀一愣，随即眉梢幸災樂禍地一挑。

有好戲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