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君淚

第36章

揚靈取琴回亭中，沈熙明奏琴，緋葉等人坐在一旁靜心聽他彈琴。揚靈微低着頭，好聽的琴聲響在耳邊，她卻一點都聽不進去。

今早懷定催響重霞鐘，她離丹熏山千裏，亦受到了感召。蓬瀛宮建宮兩百餘年，重霞鐘只響過這一次。這足以說明現下宮中的形勢是有多麽嚴峻。

這幾日沈熙明回到泉綏殿的時間越來越晚，想必魔界也是在忙着籌謀布置，以求做好萬全準備。

日期迫近，沈熙明卻依舊從容沉着，每天還有時間與她玩笑，一副勢在必得的自信模樣。

難道魔界有了什麽制勝的辦法？

她到底應該怎麽做，才能既不辜負蓬瀛宮對她的養育之恩，又不辜負沈熙明的一往情深？

她心煩意亂地想着，渾然不覺琴聲已經止歇。

“真好聽，是不是？”緋葉偏過頭問她，她卻還在沉心思索。

“揚靈？！”

緋葉見她沒反應，不由拉了拉她的衣袖，提高了聲音。

她遽然驚醒，看到衆人皆疑惑地望着她，急忙調整臉上的神色，勉強微笑道：“我……我有些累了。”

緋葉恍然大悟，不疑有他，“我今天纏了你一天，你重傷複元沒多久，也難怪會累。”說着她站起身，甚為體貼地對她說：“我明天再來看你，你今晚好好休息。”

“好。”揚靈順着她的話應和。

緋葉帶着兩人離開了泉綏殿，沈熙明坐在琴邊，見她依舊魂不守舍，深潭般的俊目裏閃過一絲玩味。

“累了麽？”他輕聲問。

揚靈模糊答應一聲，轉過身佯裝觀賞池中的漱魂花，掩飾自己的不自然。

沈熙明定定看了她一會兒，方不動聲色地說：“既然累了，那就早些休息吧。”

夜深人靜，萬籁俱寂時，揚靈從床上爬了起來。她再三确認門窗已經關的嚴絲合縫，方拿起懸系在床邊的淩風劍。

她并着雙指撫摸過淩風劍上潇灑飄逸的雲紋，雲紋感靈而亮。靈光從紋上漂浮而起彙聚成一團靈霧。靈霧流轉，裏面飄出了淩風略顯飄渺的聲音。

“揚靈，你現在在那裏？”

“我……”揚靈猶豫片刻，還是說了實話，“我在那伽族的地盤。”

她不欲與他細說有關那伽的事情，一下将話題扯開，“今天懷定師伯敲響重霞鐘，宮中是出了什麽要緊事情？”

“他召令回所有蓬灜弟子，施了紫虛歸元訣。”

“紫虛歸元訣？！”揚靈震驚不已。

蘊明杖，重霞鐘，還沒有與魔界正面沖突，就已經警戒至斯。

難道蓬瀛宮最終要動用三神器？！

“懷定今天已經明明白白地說了，這次蓬瀛宮将不惜一切代價守住魔界封印。”

“宮中各人已被調動起來，從今日起丹熏山各個路口都日夜有人輪換值守。宮中弟子未得令一概不許下山。”

一股愧疚從揚靈心裏升騰起來，她覺得她這樣逃避，是對蓬瀛宮的一種背叛。

“揚靈，你現在還好麽？”淩風關心地問她。

“我……我很好。”揚靈此時才發現，她根本沒辦法騙自己一切都會安穩過去。

“垂玉她還好麽？希止他醒了麽？蓬瀛宮現在亂成這樣，溫思宮守他們還不到十歲，戍岚師叔将他們安置在了哪裏？還有清問，她現在又怎麽樣？”她急切地問。

淩風勸她：“你不要想那麽多，一切都會過去的。”

“沈熙明把你藏起來，你就乖乖聽他的話，等一切風平浪靜後，再做打算。”

他生而為靈，一生漫長千載，世間一切風雲在他看來皆不過是長久歲月中的淺浪。

揚靈卻覺得淩風的話太過冷情，她這一世受到的所有善意與關愛，都與蓬瀛宮密不可分，她做不到袖手旁觀。

靈霧散去，淩風切斷了與她的聯系，她又重新陷入黑暗。她抱着膝蓋縮在床榻的角落，一直被她自己強壓在心底的挂念，此時翻湧泛濫，幾乎将她淹沒。

她終于意識到，沈熙明不能給她所有她想要的東西。沈熙明對她的情意，不足以支撐起她全部的生命。

在蓬瀛宮修行的一幕幕在她腦海中奔流而過，她的目光逐漸變得堅定。她決定不再逃避，決定承擔起自己作為一個蓬瀛宮弟子應該承擔的責任。

第二日，沈熙明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到泉綏殿。他看到掩月殿的燭火已然熄滅，以為揚靈已經睡了，便徑直回了主殿。

他去依帝山為揚靈采仙草，被守護仙草的神獸抓傷肩膀，至今還未大好。他坐在床邊，脫下半邊上衣，一邊讓青羽為他上藥，一邊閉目思索着今日與閻蒼商量的事情。

肩上的觸感忽然變得輕柔，他疑惑回頭，就看見揚靈手裏拿着藥瓶，正在給他小心翼翼地上藥。

他慌忙就要扯上衣襟，“你怎麽來了？”

“別動，就快好了。”揚靈按住他肩膀。

沈熙明淡淡一笑，任由她去了。揚靈撒好藥粉，一邊給他換上新的幹淨紗布，一邊輕輕地問：“還痛嗎？”

“早就不痛了。”

“可十來天了，傷口都還沒完全收好。”

“不讓人吃點苦頭，又怎配叫做神獸。你不要擔心，再過幾日就完全無礙了。”

“但願如此。”揚靈輕輕嘆口氣。

她給他包紮好傷口，順勢從衣架上取來外套給他穿好。沈熙明靜靜看着她動作，嘴角帶笑。

“我回來的時候見掩月殿燈已經滅了，以為你已經睡了。”

他倚在桌前，抱着雙臂望着她。

“睡不着。”

“為什麽睡不着？”沈熙明窮追不舍地問。

“睡不着有萬種理由，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泉綏殿照明不用燭火，全用夜明珠。柔潤的瑩光下，揚靈略帶憂愁的模樣更顯得楚楚動人。

他向揚靈伸出手，揚靈一愣，臉上浮起了淡淡笑意。她握住沈熙明的手，沈熙明順勢将她摟進懷裏。

“這樣會好一些麽？”他柔聲問。

揚靈在他懷裏默然點頭，他身上獨有的香味與幹爽清淡的藥粉味道，讓她煩雜的思緒難得放松下來。

“熙明……”她擡首，欲言又止。

“怎麽了？”

“不……沒什麽。”她又搖頭，将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她用力抱緊沈熙明，聽着他規律的心跳，近乎嘆息地說：“就這樣就很好了。”

面前的人雖然對她千依百順，但她仍記得他對待荒蕪那疏離高傲的态度。他有自己的堅持與驕傲，自己又能要求他做什麽？

揚靈離開泉綏殿後，沈熙明在榻上一動不動坐了好久。良久，他坐直身體，冷靜地喚：

“青羽。”

“我在。”青羽如鬼魅般出現在了殿中。

又是長久的沉默。

“看好她，不要被紫菀的人發現了。”沈熙明的聲音異乎尋常的疲憊。

青羽奉命離去，沈熙明仰面躺倒在榻上，巨大的無力感席卷他全身，他臉上的神情可以用傷心來形容。

自己已經為她鋪好了一條路，她為什麽就是不肯順着路走？自己已經竭盡全力為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她為什麽就是不領情？

他實在無能為力了。

掩月殿裏，揚靈拿着從沈熙明衣服裏偷出來的納澤珠，心情複雜不已。她不想辜負他，可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她只能這樣做。

佩戴納澤珠，可以讓人在水下呼吸自如，不至溺斃。那伽宮殿雖然用結界将湖水隔絕開，可她一旦逃出宮殿，進入阡陌縱橫的水道，就必須靠納澤珠避水。

皓皎月光穿過湖面照下來，顯得整座那伽宮殿神秘而凄清。算準時間已過三更，揚靈取過淩風劍，毫不遲疑地溜出了掩月殿。

沈熙明不喜住的地方有陌生人，是以在與揚靈那日和好後就撤去了所有的殿中守衛，只令他們在殿外值守。

揚靈時曾計算過守衛換班的規律，研究過他們巡守的路徑。若無意外，這時從掩月殿後一座小花圃翻牆而過，應該不會撞到人。

她踏牆騰空而起，幾乎無聲地翻落在地，就如黑夜中随風搖動的一朵百合花那般輕巧。

不出她所料，牆後的一段路果然不見人影。

揚靈并不知道那伽宮整體的布局如何。沈熙明不會同她說，緋葉被紫菀再三叮囑過，亦是三緘其口。

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極其小心地注意着周圍的動靜。好在她心思細致，腳步輕巧，倒也彎彎繞繞地避開了不少巡查的侍衛。

她不知不覺越走越偏，也沒注意到周圍的宮殿越來越荒涼破敗。等意識過來，她才發現自己已經進入了一片傾頹的宮殿區。

揚靈繞着路轉了許久，始終轉不出去。

如果耗到天亮，被宮中人發現她逃跑了，她可就徹底沒了逃出去的希望。

看着這片區域無人值守，她幹脆站在路中間引靈尋向。

她散出靈識向四面探查，希望能感觸到那些巡查守衛的魔氣，卻不想靈識在西南方，竟感受到了沉沉盤郁的洶湧魔氣。

這些魔氣好似一堵巨大的冰山，雖然聚集成一大片，但凝固不化，沒有絲毫流動的氣息。

揚靈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随着靈識向魔氣聚集的方向走了過去。

這片荒廢的宮殿建在湖中的一處高地上，她走到區域邊緣的懸崖邊，厚重的魔氣就與她近在咫尺。

她看向懸崖下面，立時震驚地捂住嘴，将已滾到舌尖的尖叫拼命壓了下去。

懸崖下方赫然是一大片駭人的墳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