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Legolas:
如果可以交出靈魂,找到某種能夠讓我忘卻思憶甚至忘卻自我的力量,我也許就能忍住悲傷。
沐浴在神性之光中的永生還有什麽意義?從前,所有的歡樂都向我暗示,也許我終有一日可以與父親重逢、和解,即使我必須看着他和母親團聚,即使我必須忘卻這段非分的愛戀,若能得回那個漂泊的靈魂,那麽我還可以和哈爾迪爾相愛相守,那麽在燦爛永恒的星宇之上,總會有些許慰藉心靈的光芒。
但幸福的意義已不複存在,對我而言,精靈們在他們的永生中無憂無慮地享樂、天真奔放的活着,就象海市蜃樓,荒誕而遙不可及,我不想抹殺其中的美,但它再不是我的歸宿,我再也回憶不起在仙境中最初的驚喜,後來的迷戀滿足。我曾多麽深入那永生之美的川流,我曾盡情領悟那些永恒的價值與生命的精粹,我曾深懷敬畏與迷狂注視造物主的光輝,我曾感受到與宇宙通靈、時空合一的至高體驗。
而今,我已從高天跌落地淵,我的羽翼誠如這華而不實的永生與虛無缥缈的永福,全都煙消雲散,我的愛與恨全都化為灰燼。哈爾迪爾、母親、大綠林的精靈和我的朋友們,也都化為了灰燼。我眼裏再沒有風景與人物,我心靈再也映不出世界的投影,我也在一點點化為灰燼。
那日哈爾迪爾出手襲擊我後,就帶着昏迷的我返航。路上他始終綁着我,我求過、恨過、哭過,他也陪着我哭過、喊過、痛心過。最後他說:“對不起,Leoglas!我還是決定要自私這一次!”
我的手和臉開始漸漸稀薄,我知道自己正在遠去,正在被虛無所吞噬,哈爾迪爾總是動也不動地坐着看我,偶爾柔聲細語地呢喃着:“好了,好了,我會陪你去的,不管你要去哪裏我都會陪你!”
他愛我有多深,便有多堅決。
我知道我和他的永生都結束了。
他笑着跟我說:“至少在埃曼的那段日子裏你是屬于我的。”
我一言不發,我連對父親一絲一毫的背叛都不願再想起。
我愛過誰,誰愛過我,還有什麽意義?
在望見福緣王國的海岸時,哈爾迪爾帶我上甲板觀看,我努力對他笑笑,說了一句:“你可以自己好好活下去!”就縱身入海。
海底是一個缤紛奇麗的世界,我發現自己這時候還有心情贊嘆,真的,真想叫父親也和我一起來觀看,那些石斑魚、比目魚、大海鳗、海星,異彩紛呈,陽光透射進來轉變成深深淺淺的紫藍、冰藍、孔雀藍、釉藍,星辰在海底倍增,鍍上青銅的綠、碧晶的清、煤玉的黑、金剛石的冷,有如可望不可摘的金果。我開懷地笑了,父親啊,你看到了嗎?歡樂擁有如此的力量!
我靜靜地閉上眼,讓自己沉入旋轉的海流。
朦胧中,我感到了父親在我耳邊輕輕呼喚,一如童年時來叫我入睡。對了,只欠一個晚安吻。完美的安谧祥和降臨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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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randuil:
海的平靜與我同在,真的很奇怪,正當我向賴斯夫人說明目前無法履行婚約的原因時,一股來自遠方的長浪翻滾着,把我擁進閃光的深淵,我曾無數次鑒臨的大海就在耳邊蕩漾,象一個呼喚、一個綿綿不絕的呼喚……
我仿佛聽到了Legolas的聲音。
賴斯夫人在對我說話,好半天我才能從潛流的暗湧中答話,她嘆息着:“安傑,你的任務重要,我和孩子們不會拖累你的。你放心吧!”
我笑了笑,沒人懂得我是去找死。
我輕輕握起她的手,說:“目前,形勢對革命派非常有利,起事的時機已經成熟,但秘密警察也在大肆破壞,暗地裏逮捕并處決了我們的許多戰友。我這次前去預備這件事,也抱了犧牲的覺悟,也許會回不來。所以,由邁克爾代我照料你們。你也向來深知他的為人。”
此去亞西利國的首都,關系重大。目前,亞西利的經濟持續不振,民生凋敝,饑荒蔓延,貧窮與絕望使中下層民衆都叫苦不堪,可在國王蒙德佩斯二世的帶領下,貴族們依然追歡逐樂,過着豪華炫耀的生活,他們迷醉于詩歌音樂的絢爛,奢談愛的高尚,卻無視大衆的嗷嗷待哺。
在當地學者的幫助下,革命派廣為宣傳建立民政、廢除王政的主張,小冊子、諷刺詩、時事短評、宣傳單、地下出版物等,給處在亂政下的人民以一線希望,我們的擁護者和同黨越來越多,人心思變,引起了皇家衛隊的警覺,目前我們的成員持續被捕,甚至遭到暗殺。我到達那裏,不僅要鞏固聯絡網,還負責發動起義。
過去一萬多年我都能從危機中脫身,甚至是以毫厘之差避過滅頂之災,其中也許有天佑,但彼時我求生欲望強烈,不甘心就此淪亡,而此次我卻是蓄意尋死。
與其等着自己毫無價值地碎裂,不如在死以前做些造福他人的事,我是這麽深信的。
Legolas離去後,日複一日,我發現自己偶爾會變成半透明狀,原本豐沛的活力日漸消退。沒有誰可以救得到我。我是要死了,死于心碎。
我坦然接受這結局。哈爾迪爾會待他好吧,也許他現在還痛苦着,但日光下所想的事,夜晚想來又是不同,在必死者中間所想的事,在永生者心中自是不同。
或遲或早,在那些星辰中間,他會得回和平與幸福。那時,我投下的陰影将被最終驅除。
Legolas:
伴随着烏盧姆爾號角之聲,水之君烏爾默蹈浪而出,光彩煥異,威風凜凜,掀起巨流将我送回船邊,救回我的一條小命,我不知道是否該為此感謝他。
把我拉上船後,哈爾迪爾濕淋淋地坐在甲板上,一語不發。
我又舍棄了他一次。
我們對視良久,他緩緩轉頭,耳邊風聲尖嘯,海水渾濁烏黑,突然我再也看不見福緣之地的美好。
他凝注遠方,很久很久才移步過來,割開捆綁我的繩子,說:“你走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強壓着顫抖,忽然大吼着沖我罵道:“你是個騙子,Legolas!我恨你!讨厭你!我以後都不想再見到你!”
他的語聲凄厲,那表情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每一根線條都訴說着我的無情,每一絲肌肉的扯動都洩露了內心的孤苦。
我溫言道:“哈爾迪爾,我知道你恨我,但請你替我做一件事好嗎?”
他搖着頭,表示什麽也不想聽。我繼續說:“請你接替我作大綠林的王,照顧那些臣民好嗎?”
他咬着下唇,轉身就走,我大聲說:“這是我唯一的心願了,你也不肯替我完成嗎?”
他的身子震了一下,沒有回頭,我們倆站着,誰也不再說話。
船快到岸時,他跳下了船,獨個兒游向岸邊,把船留給了我。
我高聲喊道:“哈爾迪爾,只有你能完成我的願望,我把大綠林托給你了,幫我保護好它!我還會回來的!”
他迅速回頭一望,眼中萬點星光閃動,照亮了渺渺空廓。然後,人影越來越遠。
我笑了,我知道他不會貿然尋死了。
我念出咒語,命令船頭轉向。
Thranduil:
籌備工作都進行得很順利,我迅速着手安排人員填充了被捕者留下的空缺,每一天我們都朝目标前進一步,老百姓越來越傾向我們,可貴族們仍舊笙歌燕舞、尋歡作樂,當他們鑲金嵌玉的馬車從街頭經過時,衣衫褴褛的貧民開始憤怒地丢石頭,小小的暴亂每天都在發生,皇家衛隊如今差不多成了一個警察密探的機關,用血腥卑劣的手段不斷制造流血事件,連無辜平民也難逃反叛罪名。
那位生性風流、自命倜傥的國王并無反省之意,坊間流傳着他微服出訪、周游列國以求獵豔的諸多故事,但他的豪奢只引動民衆的公憤,為某個絕代佳人一擲萬金、把成袋的珍珠堆到拍賣場的某位女奴腳下,除了更令人聯想到在這大荒之年政務不公之外,對保皇派純粹是一種反作用。
我們計劃着起義的時間、武器、人員、路線等諸多事項。大量軍火通過走私販子和秘密渠道偷運入境,至于資金來源,我們從組織開辦的衆多企業中抽取,在軍營裏搞的策反行動也暗中吸引了不少軍官,我們商定,一旦舉事,他們就率軍起而響應。
在這節骨眼上,絕對要步步謹慎,設計周詳。鑒于對方也在瘋狂反撲,我早就定下了幾套方案,并且指定當我們其中的骨幹成員被捕或遭遇暗殺,誰可以接替他的工作,而我本人樹大招風,對方更是掘地三尺,想找到我的藏身地。我幾乎每過兩小時,就得轉移地點。
離起義僅僅兩天時,由于一個關鍵聯絡員的被捕,我們被包圍了。
我鎮靜地拿起步槍,掩護他們轉移。
格頓将接替我的工作,一切将按計劃進行。
對方人數衆多,訓練有素,但我一向是個神槍手,我從窗眼裏靜靜地狙擊他們,彈無虛發,每一槍必然結果一個人,一時對方被阻隔在外,難以突入,我們的大部分成員得以從密道離開。陪我作戰的法蘭克被子彈轟爆了頭,斯蒂文身受重傷,我的左邊胳臂也中了一彈,我忍痛還擊,但子彈還是打光了,敵人已經炸開了門,我來不及逃走了。
十多支槍眼對着我,我輕嘆一聲,并不覺得難過,一切終于在這個時代走到了盡頭。
我将很樂意為我的信仰去死。
這一次,真正放下一切。
Legolas:
我在船上度過了精靈遷徙的限期。那天早上,我仿佛聽到精靈們的聲音彌散在半空中、大海朦胧的光影裏,那些浪頭就象飄落在坦尼奎提山的皚皚白雪,靜寂而又輕柔,然後玫瑰紅的黎明來了,我想我永遠無法忘卻藍、紅、白、紫交織的瑰異的晨光,清柔婉轉的語調細雨般滴落于光陰的返照,一層層透明的思緒籠罩着波浪和朝陽,種種幻象飄過,仿佛日暈從圓弧形的海水中流出。而後,全沒聲息的向天穹上升,在光曜的日影背後被風吹散。
他們走了,奔赴星空,在寰宇的另一端重建神仙故鄉。他們帶走了埃達世界最後的神秘,而今只有人類和萬物為伴。
我仰望天際,試圖發現一點征兆,太陽初生的嬌紅,仿佛雙神樹上懸垂的新果,顫動的奇彩昭示着一個全新的世界到來。
我在中洲四處查探父親的下落,花了好長時間,總算從一個據說是他的未婚妻的女人處得到了消息,不,是從她的小孩處騙到了消息。我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父親為什麽準備娶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而且還甘願撫養五個明顯跟他沒血緣關系的小孩,難道真是因為我給他的刺激太大?
我左思右想,無論如何,我不會準許他跟任何人結婚。他和從前冰川期那女人的事我可以不在乎,但并不表示我願意接受他把我撇開的做法。等找到了他,我會讓他明白他再也不能拒絕我。
我趕到了格裏森姆城,父親就在此地策劃反對該國的王族,雖然我不明白他為何而戰,不過我想盡快找到他。
Thranduil:
很奇怪,他們沒有對我施加酷刑。雖然給我手腳都上了鐐铐,可我預料的鞭打、火烙、刀割、懸吊甚至連通常會往犯人鼻子裏灌醋這一招都沒有用,相反為我包紮了傷口,招待我的飯菜還很豐盛,枉我白做了心理準備。
我猜想他們是想招降我,真可笑,難道他們以為,我這麽多年的經歷不夠證明我的決心?
不過,管他的,我美美地享用了一頓很久以來都沒心思吃的飯。
到了晚上,我知道我的想法錯了。
深夜,我被秘密帶進一處華美的宮室,從壁爐前站起來吩咐別人退下的男子有一把似曾相識的聲音,偏又想不起是誰。
他微笑着,氣質高貴又有些眼熟:“又見面了,我該叫你Thranduil還是安傑?皮斯托尼?”
我大吃一驚:“你……是巴西爾?”
一年前,他被我打成豬頭的樣子還歷歷在目。突然,我了然于心。傳說中那位四處游蕩追逐美色、沉溺于幻想世界的年輕君主不正與此人相符?
他看着我,眼裏分明透出迷戀。我淡淡說:“看來我和你都用了假名字。”
他苦澀地笑:“沒想到你是來颠覆我的。”
他走到我面前,撫摸着我的發梢,輕輕嘆息:“多可惜。我沒見過象你這麽強悍又這麽脆弱的人,我本以為自己還算有審美眼光,見過你之後,才明白什麽是美,你卻偏偏是我的死敵。”
我看着他:“很抱歉,但我不是針對你個人。我為我所相信的而奮鬥,也許你也一樣。”
他的眸光暗淡了:“你相信的是什麽?難道不可以改變嗎?”
我斬釘截鐵地看向他:“決不!”
他的聲音冰冷了:“如果這會引導你走上死路呢?”
我平靜地回應:“我随時準備死。”
他緩緩轉過身:“在陽光下活着不好嗎?你會比任何人都更美、更開心的!”
我不予評論。
終于他轉過身,從小幾上端起杯子:“喝一杯,好麽?”
我坐在沙發上,默默地喝着酒,他端着杯子一杯杯遞到我嘴邊,等我喝過,再一杯杯替自己倒。酒味醇香,确是極品,我深深嘆口氣。
鐐铐就在我胸前,他不知道,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也能要他的命,要砸破他的頭很容易,但我不願意玷污我的事業。我不是為了對某位君主的憎惡而從事革命的,我要的是人民的勝利,而非暗殺的恥辱。
他的臉漸漸泛紅了,身子靠我越來越近,我微微向後挪動。他癡迷地端詳着我,低聲說:“古今絕豔,誰能比拟?哈哈,為什麽你非要尋死?”
我心底一痛,他繼續說:“Thranduil,別拒絕我給你的機會!”
我搖搖頭,他笑了笑:“你是為了他吧,那個抛棄你的人?”
我心中惱怒,要抽身起來,他拉住了我的胳臂:“你瞞不了我的!看,你瘦多了!”我忍無可忍,用肘彎撞上他的腰。
他痛呼一聲,有些清醒了,緊緊地盯着我,眼中慢慢泛起白熱的火苗。
“Thranduil,你說過如果有機會再相見,你會補償我的。現在是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