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Legolas:
沿途來,我們超越了不知多少船只。我們的船在衆多船舶中也是樣式新穎、高雅美觀,我們的氣度和派頭給了海關檢查的官員們很深印象,他們認為我們是隐姓埋名的某國王族而畢恭畢敬。
我們在此處登岸,雇了一家船運公司的職員為我們看守船。
岸上整潔的林蔭大道、高入雲霄的樓層、怪異又扣人心弦的雕塑、還有川流不息的人流,在在引起我們的驚訝。中洲從未有過這麽龐大的都市,也從未有過如此複雜而張揚的生活,美好的、精華的、燦爛的東西仿佛從另一個秘密的、黑暗的根基上生長,到處都洋溢着生命的沖動和欲望。看着雙輪馬車裏衣冠楚楚的紳士和仕女,再對比街頭随處可見的乞丐和流浪兒,我們能感受到這時代的美麗與腐朽。
奧力說父親是個四海為家的革命者,所謂革命者,照他的說法,就是嫌中洲的時世還不夠亂、拼命添亂的家夥,不過我相信父親不會做一件如此無聊的事,他必定有很重要的理由。
我們沿奧力提供的線索找尋,父親最近三年常在格裏森姆城(位于原羅翰國界內)和波那克城(位于原索隆盤踞的莫都以南)之間來往,這兩個城市距離遙遠,且分屬不同國家,他還真是不辭辛苦啊!好在有火車,往還容易。
沿途風景瞬息而過,在接近昔日黑森林的地段,我仔細看車窗外面,那裏已是一連串城市的彙集,在城市之間,麥田和稀疏的樹林相間隔。我還來不及傷悼,就一晃而過,我不禁揣想父親對此會有什麽感覺,但随即啞然失笑,梵拉們早就告訴過我,父親已經忘盡從前,不知有沒有把我也完全忘了。
我們先到格裏森姆城,尋找父親的革命同伴,我們自稱是父親——現名安傑?皮斯托尼失散的親戚,看在我的相貌和尖耳的份上,總算有個人相信了我,說出了父親的下落。他現在既不在此地,又不在波那克,而是隐藏在東邊的布倫尼恩城,我們立即動身前往布倫尼恩。兩地之間并無火車直達,需到卡布裏市轉車,這是一個大都會,我記得一張報紙上提過父親身為畫家時的部分作品就收藏在名為卡布裏多米尼克宮的博物館裏,就在此多呆了一天,果然不虛此行。
我驚異的不僅是父親筆法的揮灑自如、畫面所流露的風骨氣度,也不僅是視角的獨特敏銳,更不僅是色彩的微妙和諧、人物形象的呼之欲出、風景的幽遠凝練,還有其中透出的深厚無比、直逼自然萬物的精神內蘊與生命感悟。
在一幅名為《自畫像》的畫前,我久久無法舉步。
我一眼就看穿畫中人是我!
我的頭發比父親略淺些,我的鼻子也比他高些,雖然他和我很像,但這絕對不是他的自畫像!
連衣服也是我在黑森林常穿的那一套裝束!
我可以認為父親沒有忘掉我嗎?
我不禁潺然淚下。哈爾迪爾在旁邊發出了驚訝的低呼。
我想買下這幅畫,但被告知是鎮館之寶——非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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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它的名稱,原本叫《幻象》,現名則是他的朋友們在畫家英年早逝後,意識到此畫極似畫家本人而取的。
我在心中反複琢磨,為什麽父親要把它叫做《幻象》?難道我在父親心目中只是一個幻影?
Thranduil:
最近那個幻影越來越真實,我不得不接受心理治療,令我煩惱的是那戴着金邊眼鏡的大夫又要我從父母談起,講什麽童年的創傷和性欲的受挫,我連自己的來歷都記不得,哪來什麽父母,再說我的确不愛好性這件事,向來不理睬男男女女的勾搭,為了革命更連看美女一眼的時間都沒有,可這跟什麽精神創傷挂不上鈎吧?
幾年前有個會催眠術的醫生替我催眠,聽我講了一大通冰川啊雪崩啊什麽的,斷定我是個典型的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差點送我進精神病院。妄想狂我承認,如果一萬年(我想差不多是這個時間吧)你都被一個長得很像你自己的幻象糾纏,你不是妄想狂才怪!但現在我好象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了。
他就站在我面前,穿着當代服飾,看起來活生生的,還帶着笑,可眼淚嘩嘩地往下掉。
我目瞪口呆,揉揉眼,他還在,莫非我的視力也開始出問題了,不。不對,精神疾病的根源大多在腦部的病變,我想我的腦子裏多半長了個瘤子什麽的,所以在腦部的幻覺作用下,以為自己看到了不存在的東西,一定是這樣!天啊,又該去看腦科醫生了!
Legolas:
我從未奢望過他還記得我,但那幅畫鼓起了我的勇氣。
一路上,我一刻也沒停止過注視那幅畫的印刷品。
到達布倫尼恩城後,我的興奮無法言說,連一分鐘都不想忍耐,立即拉着哈爾迪爾去尋找他們的聚會之處,看來格裏森姆城的那人沒有騙我,父親應該就住在本城,他最重要的助手邁克爾?奧茲目前借住第十六街五十一號,看樣子是聚會的中心。
我和哈爾迪爾分別在街的兩端等着,忽然那屋子裏的綠色窗簾放下了,我看到一個人從前門走出來,論身型、個頭和高領大衣下掩不住的氣質,雖說隔了太多年,還是讓我的心砰砰亂跳。
我追了上去。“Ada呀!”我多麽想叫這一聲,可我叫不出,喉嚨只能發出嘶啞的喘氣聲。
這一刻的過去、未來從未存在。
就在走到下坡路,進入一片灌木叢的陰影中時,他忽然回過身,我的呼吸窒息了,殺氣逼向眉睫,黑暗中的眼睛閃着雪亮的寒光,他的手臂微微一動,然後,一團火光飛射而出,僅僅是戰士的本能,在感覺到殺氣的那一瞬我偏了一下身子,劇痛穿胸而過,離心髒只差少少,意識到他還将下殺手,我忍住疼痛,大聲叫道:“是我啊,Ada!”
他的手停住了,黑洞洞的槍口仍然對準我,但面孔上露出無法置信的神情。
埃汝在上!我願為他的美死一萬次!
他怔怔地站着,眼睛裏透出迷思,我掙紮着向他靠近,把他抱在懷裏,他的眼睛瞪得更圓了,也更迷惘。我正想低頭吻他,他卻一側頭,低叫道:“啊!我不要!又得看那讨厭的醫生了!”
他伸手掐住我的臉,用力之大使我的臉多半都變形了,他還是怔怔地說:“好象真實的東西呢!”一臉想不明白的神情,歪着頭,喃喃地說:“噫!我的神經真的出問題了!”我想說點什麽,可什麽也說不出來,只能流着淚不停地呼喚他的名字。
“啊啊啊啊——”他忽然大叫起來,任我怎幺喚,他理也不理,轉身就走:“我才不要發瘋哩!我不要發瘋啊!”
他自言自語地從我面前走掉了,邊走邊念:“幻覺!只是幻覺!幻覺!”我哭笑不得,想追上去,卻渾身乏力,血流個不停。
他孤寂的背影沒入了黑暗,我叫着“回來啊!回來啊”,但黑暗籠罩着我,在失去意識的那一剎那我仿佛聽到那念着“幻覺”的聲音。
Thranduil:
俗語說得好:“上帝欲使人毀滅,必先使人瘋狂。”
我現在就出現了這種征兆,對着一個幻象開槍,我不是瘋子是什麽?虧我告訴大家有探子在門外窺伺,自告奮勇擔任引開跟蹤的任務,還想着順便除掉他呢,現在可醜大了。算了,要是大家不提,我也決不提起,但願我的瘋狂還沒有影響到我們的共同事業。
以後,不管看見什麽,我都要處變不驚,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千萬千萬不可把幻象和現實搞混。
摸了摸腋下的手槍,我有點哭笑不得。
Legolas:
我從深沉的痛苦中醒來,哈爾迪爾守在旁邊,臉色雪白,我嘆一口氣:“你犧牲福分救了我?”
他點點頭。
我不知道該為誰心痛多一點,但想到父親對面不相識,竟然把我當作幻象,我就痛得麻木了。
他的背影孤寂得驚人,仿佛夢游在一個看不見的國度,沉進了深深的黑暗中。
幾千幾萬年來他都是如此孤寂,而我這個最應該陪伴他的精靈卻和別的精靈雙宿雙飛!
沒有誰的心靈強大到足以忍受這絕望的孤寂,沒有誰的頭腦經歷過這一切之後還能有足夠的理智,他沒有徹底發瘋,已經是我的福分。
這唯一一個經歷了如此不幸而活下來的精靈,正是我的父親——Thranduil!
什麽樣的愛可以治愈這傷痛,什麽樣的心可以安慰這絕望?
而他還在努力地活着,為自己的夢想戰鬥!
我低下頭,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無力。
Thranduil:
這幾天那幻象并未來打擾,我松了一口氣,至少,暫時用不着進精神病院了。
從格裏森姆城來了一封信:
“安傑,有件事必須告訴你,有兩個人正在搜尋你的下落,他們自稱是你的親戚,你最好盡快離開布倫尼恩城,因為我們剛剛發現有個成員洩露了你的去向。”
幸好賴斯夫人已答應我的求婚,我立即要求她和孩子們搬到我在波那克城的住宅,我自己單獨朝另一方出發,便于甩掉跟蹤。等我們在波那克城一會合就舉行一個簡單的婚禮。
一想到要成為五個孩子的父親,我就再次确認了自己的責任,我絕對不可以發瘋的。我的事業,我未來的家人,還有死去的戰友們的遺志,都要求我振作精神,顧全大局。我怎麽可以任幻象繼續下去?
暗暗的,我下定決心,要把這個幻象徹底忘掉。
Legolas:
哈爾迪爾緊急回報,他已經乘輕便馬車離開了本城。
他還化了裝,改了發型,粘了胡子,面目全非,若不是哈爾迪爾同樣身為精靈,從那輕捷的腳步聲聽出不是凡人的腳步,可能就和他就此失之交臂。
我立刻從床上躍起,哈爾迪爾問我的傷怎麽樣,我回答說:“沒事!”
我們向客店老板買下兩匹馬,風馳電摯地追了上去。
看得出來,他在力求擺脫追蹤。一出城,就不見了馬車的影子,還好從前我在阿拉貢的幫助下學會了辨認最輕微的痕跡,在一個路口的樹下,馬車折返了,留下了深深的車輪印,而他必定乘了其中一匹馬向西而去,因為在馬車返城的方向上只剩了一匹馬的痕跡,而另一匹的蹄印由此開始。
我不由得感嘆,Ada呀,你所從事的事業好象真的需要提頭來幹呢!
事不宜遲,我們縱馬疾奔,我誓要抓到那個逃亡的精靈。
Thranduil:
繞了一大圈,沒看見有尾巴跟蹤,應該都甩掉了吧?
已經日暮西山,我在小酒館裏坐定,明知不該喝酒,可難耐心頭莫名的煩躁,要了一大杯紅葡萄酒。
酒味還算純正,我津津有味地品嘗,為了不危害到事業,我很久以來滴酒不沾,雖然我有千杯不醉的海量,可是小心謹慎為上,如非必要,我一概不喝。但此時此刻,我心中充塞着難言的失落。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不會在一群瘋子中度過,那滋味并不好受。我輕輕地搖晃着杯子,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女孩,她初次洗完澡,映得我的洞穴一片純潔的光輝,若沒有她,我恐怕早就瘋了吧?
現在,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我只希望能在革命成功、造福子孫之後再發瘋,不要在這個關鍵時刻。
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張笑容滿面的臉,我的心跳都為之慢了一拍,可我馬上告誡自己:“這是個幻象,千萬不要上當!”我看也不看,叫老板娘快點端上我的牛排,一邊慢慢地喝下酒液。
忽然,我的酒杯不見了,這不可能是真的!
Legolas:
他對我視若無睹,壓根兒當我不存在,明知他以為我是個幻象,我還是又好氣又好笑,還心疼不已。
他的目光簡直就能穿透我看到後面的牆壁!
我對他說話,他只當是耳邊風。
我叫哈爾迪爾告訴他我是真的,但顯然他以為哈爾迪爾也是幻象中的人。
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們的确存在。
實在沒了辦法,我伸手奪去他手中的酒杯。
看他還能不能無動于衷?
Thranduil:
這個幻象令我越來越不舒服,好象快要具有實質。
我的酒杯不見了,這證明了我的理智不再能把握住現實。
我慌亂地在桌上摸索,可什麽也沒摸到。
我開始分不清幻覺和現實的邊界。
Legolas:
他喃喃地念叨着:“杯子呢?杯子呢?”手指在桌上慌亂地摸索。
他沒有找到,實際上杯子就在我手上,可他偏偏看不見。
他把頭低下去,在桌子下搜尋。
看着他這一系列動作,我的感受已非悲哀所能形容。
哈爾迪爾用手肘碰了我一下,我看出他的意思是“還給他吧!”
我茫然地捧着杯子,我被我最愛的精靈遺忘了,我的存在仿佛只是一場虛空。
他的手還在長條桌上搜來搜去。我不知道他怎麽能夠對我忽視得如此徹底?
我暗暗嘆一口氣,把杯子放回了原位。他愣了一下,把酒杯捏得更緊,露出了一個舒心的笑容,愉快地自語:“我就知道我糊塗了,不是在這裏嗎?還找呀找的!”
他的笑容依舊叫我移不開目光,我忍不住又哭了,但他什麽也沒有看見。
哈爾迪爾沒有做聲,我也不說話,我們看着他吃完了牛排,付帳離開。
哈爾迪爾輕聲問我怎幺辦。
我苦笑一聲。
放棄嗎?決不!無論用什麽方法,我也要他的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