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塔爾塔羅斯的夜霧被天火驅散,光明重新照亮冥土的時候,納西索斯從睡夢中醒來。一夜好眠,他睡醒的時候卻覺得格外的累。
他翻了個身,剛從被子裏探出一只手,就被哈迪斯捉住。沉默的冥王已經穿戴整齊,坐在床頭,執起他的手吻了吻:“早安,納西索斯。”
“早啊,哈迪斯。”
棕發的男神躺在床上,仰面看床頭的男神,奇奇怪怪的視角下,他的伴侶依舊俊美。他勾了勾手指,搔在冥王的手心:“拉我起床,嗯?”
那微微上揚的尾音搔在了哈迪斯的心上,他怎麽可能不答應?将納西索斯連同被子一起擁起,又把他從被子裏剝出來,像裝扮玩偶一樣給他裝衣服,戴飾品。
“夠了,夠了。”
納西索斯推拒他:“就戴一個臂環,不需要別的了。”
“好。”
哈迪斯答應得爽快,手裏卻拿起一個發冠,戴在了納西索斯頭上。棕色的卷發已經被他梳順,服服帖帖地壓在發冠底下,片片金葉環成的發冠好像太陽的光暈,帶着明晃晃的偏愛落在那柔軟的發絲上。本就俊美的男神被襯得更加貴不可言,像極了城堡裏的小王子,天真無憂,光耀璀璨。
哈迪斯細細端詳,贊嘆說:“好看。”
納西索斯不愛戴頭飾,那會讓他覺得腦袋沉甸甸的。他原想伸手去取發冠,觸及哈迪斯滿是喜愛的目光,卻終究沒那麽做。
哈迪斯喜歡的話,他也不是……不能戴。
不過,戴是戴了,他卻不能一個人戴。
納西索斯眼珠一轉,有了想法。
等到尤妮絲終于忙完早餐的布置,準備去寝殿請兩位男神的時候,就見冥王攜冥後走進餐廳。也不知道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冥界的兩位主宰都精心打扮了一番,竟比上次去赴神王的宴會還要隆重,還要好看。尤妮絲不由看得呆住。
“尤妮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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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妮絲。”
納西索斯一連喊了幾聲,尤妮絲才回過神來,她臉頰紅撲撲的,急忙轉移話題:“冥後殿下,今天有好吃的芝麻核桃蜜糕,您一定會喜歡的!”
她說着,像只飛舞的蝴蝶,奔上餐桌,替納西索斯拉開椅子。她的心思淺得像恩納的小溪,納西索斯一看就能明了。他配合地走上餐桌,不讓她再尴尬。
尤妮絲見狀,臉上的熱度稍稍褪去一些,她長舒一口氣,不安分的小眼神又開始偷瞄納西索斯。
哈迪斯皺眉,向她看去。
與此同時,納西索斯的聲音再度響起:“哈迪斯,快過來呀!”
他的冥後在呼喚他。
哈迪斯收回視線,走向納西索斯。
走了幾步,又擡眼,去看尤妮絲:“我今天把冥後裝扮得很好看。”
尤妮絲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冥王陛下是在和她說話,不由有些緊張,磕磕巴巴說:“是,是,很好看。”哈迪斯很少會和她交談,連吩咐的次數也很少,突然開口着實讓她心髒不受控制,像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亂跳。
毫無疑問,尤妮絲是怕哈迪斯的。哪怕她侍奉納西索斯這麽久,從沒見過冥王陛下的黑臉,但他只是沉默,用冷凝的目光注視她,就能讓她從頭涼到腳。
饒是此刻哈迪斯臉色稍霁,她也不敢放松。
她總覺得冥王陛下對她的侍奉不太滿意……
事實如此,哈迪斯确實不太滿意。
看她今天的反應,聽她表示認同的話語,她還是具備最基本的欣賞力的,怎麽以前都沒有好好裝扮他的冥後?等他給納西索斯戴上最華美的頭冠,扣上精雕細琢的臂環,她卻膽敢看得眼睛發直。
哈迪斯眼眸微沉,有些不高興了。
“冥後是我的伴侶。”
“是,是。”在哈迪斯的眼神壓制下,尤妮絲說不出其他的回答。
哈迪斯又說:“他的俊美是給我欣賞的。”
“是,是。”尤妮絲深表認同,并冒了一鼻子的汗珠。
——冥王陛下為什麽要和她說這些?
尤妮絲腦袋空空,聽了半天還是一頭霧水。納西索斯卻是聽不下去了,他的臉頰爬上淡淡的紅暈,騰地從椅子上起來,抄起一塊蜜糕塞進哈迪斯的嘴裏:“好吃麽?”
快住嘴吧,大醋王!
哈迪斯看懂了納西索斯的眼神,他咀嚼完嘴裏的蜜糕,淡聲說:“好吃。”
既然納西索斯不想他再說下去,他就不說了。害羞的納西索斯只給他一個人看就好。
因為這段小插曲,納西索斯吃早餐的時候并不想理睬哈迪斯,哪怕哈迪斯搶了尤妮絲的工作,給他布菜,給他倒水,他始終神色淡淡。但是他的氣消得也快,等到一頓早餐吃完,他就不生氣了。
神生這麽漫長,要是拿來生氣,那該多痛苦啊?
他還是希望能和哈迪斯好好的,過好每一天。
吃過早餐,納西索斯決定前往演練場。偷一天的懶就差不多了,他沒好意思再繼續缺勤。雖然塔納托斯不會和他計較,但是他的神生不只是為了談一場戀愛,能為冥界做點事也是很有意義的。
哈迪斯聽了他的想法,沒有多說什麽。他很清楚自己的伴侶是怎樣瑰麗的珍寶,他既然給了他一片天空,就會讓他持續發光,而不是再次将他摘下,收藏在自己的袍袖中。
“走吧。”
他說着,起身,決定像從前那樣送納西索斯過去。
納西索斯沒有拒絕。
人間下着大雪,冥界仍舊沒什麽變化。天空是響晴的,天火在雲端裏燃燒着,把朵朵白雲也燒成了橘紅色。風是平和的,曾經的冷肅已經被愛麗舍的溫暖中和,甚至不經意間會吹來一股淡淡的馨香,沁人心脾。
曾經讓人避之不及的冥界,不知不覺變成了一片宜居的土壤。來往的亡靈臉上都帶着笑,納西索斯看着他們,眉眼間也沾染了笑意。
“冥王陛下,您今天可不要再偷懶了。”
在前往冥石榴林的路上,納西索斯這樣告誡哈迪斯。
“你看那些亡靈的笑臉,是你掌管着冥界,讓他們收獲了幸福,你一定要好好保護他們的心情啊!”
“我會的。”
哈迪斯微微颔首。
他的內心,因為亡靈的快樂而明媚,又因為納西索斯的肯定而充盈。他的眉宇間霧霭散去,只剩下一片清朗。
“你也會和我一起,對麽?”
“我的冥後。”
納西索斯聳肩,語氣輕松:“那當然了,能有什麽辦法呢,誰讓我們是伴侶?”
哈迪斯喜歡他的回答,他決定取悅他的好冥後:“下午的時候,我來接你,我們去人界。”
納西索斯奇怪:“去人界做什麽?”
哈迪斯說:“聽今天新來的亡靈說,色雷斯地區還在下大雪,我陪你去玩雪。”
昨夜因為在愛神殿前耽擱了,夜色太深,他們并沒有在人間逗留太久。納西索斯走的時候還有些不舍,哈迪斯看得分明,記在了心裏。
納西索斯聽了,卻搖頭。
“不去不去。”
說起玩雪,他就覺得渾身都累,他昨天回來以後在夢裏玩了一夜的雪,雪再好玩也玩膩了。
他把自己的夢境說出來,回頭一想,忍不住懷疑:“不會是你命令修普諾斯給我編織的夢境吧?”
神明一般不會做夢,要不是睡神修普諾斯刻意編織,那多半是預知夢。納西索斯怎麽回想,那也夠不上是預知夢。
哈迪斯卻搖頭:“人類有一種說法,叫做白天想的,晚上容易夢到。你應該是情緒太強烈,被修普諾斯的織夢網感應到了,給你派了一個美夢。”
是美夢吧?
納西索斯想起夢裏,他和哈迪斯在雪地裏奔跑,他把飛揚的雪花潑在黑發男神的臉上,點點白雪襯着他墨色的發絲,那樣好看。他們玩累了就躺在大雪裏,皚皚白雪陷進去兩個深坑。哈迪斯還是那個傻乎乎的樣子,把他攬在懷裏,好像只要他攬着他,他就不會怕冷……
納西索斯想着,便笑了。
哈迪斯看他笑的模樣,對他所說的“玩膩了”抱持懷疑,或許不用太頻繁,但是等下次人間下雪的時候,他可以帶他去看看。
哈迪斯不是會玩浪漫的神,他想到了,就說了出來。納西索斯聽了,幹脆順着他的話說:“冥王陛下,您想過沒有,我們奔波的這一路夠玩很久了。何必把時間花費在前往人間的路上?我們可以讓修普諾斯織夢,這樣就能在夢裏玩雪!”
原本只是玩笑話,納西索斯話一出口,卻愣住了。
是啊。
他們可以讓修普諾斯織夢,在夢裏玩雪。
那麽……
是不是也可以讓修普諾斯織夢,和情|愛神厄洛斯在夢裏相見?
這個想法像流星墜落,轉瞬即逝,納西索斯揪住一點尾巴,趕緊說給哈迪斯聽:“哈迪斯,你說這樣可不可行?”
哈迪斯聞言,略一思索:“可以,我們試試。”
納西索斯沒有讓織夢的事情打亂他的計劃,他仍然堅持去演練場做指導,等晚上回到神殿,才召喚修普諾斯,請他來織夢境。
尤妮絲把修普諾斯請到了議事廳,由哈迪斯開口,向他說明這個夢境的意圖。
修普諾斯聞言,有些遲疑:“冥王陛下,這有必要麽?不管小愛神的用意是什麽,愛神箭作用在您和冥後殿下的身上是好事,一定要解開它麽?”
他從不質疑哈迪斯的決定,這是第一次。
哈迪斯深深凝視他,那雙深邃的眼眸仿佛能夠看到他的內心深處。修普諾斯有些想躲,到底沒有移開視線。他感覺他的靈魂都被冥王看破,才聽見冥王聲音淡淡地說:“你應該對你的王多點信任,我不怕因為真相付出代價,我要我和納西索斯的感情不摻雜一點外來的因素,那才是真正的穩定。”
是了,腐肉既然存在,就一定要剔除。如果放任自流,可能會越爛越大,反而無法控制。
在這件事上,冥王和冥後都敢于面對,他有什麽理由替他們猶豫,替他們躊躇?
納西索斯看向哈迪斯,在解除愛情箭這件事上,他們的想法始終一致。不管再怎麽折騰,也不要情|愛神厄洛斯的神力左右他們的情感——他們的愛情只能抓在自己的手裏!
對視的那一眼,兩位男神的眼裏都寫滿了堅定。修普諾斯見狀,心裏也湧起了莫大的勇氣和責任感。他相信他們的王和王後,同時發自內心地希望自己能夠在這件事上出力。
他希望能夠幫助他們。
他把雙手合十在胸前,心中默念他的母神——黑夜女神倪克斯的名字。希望創世的黑夜女神能夠給他指引,讓他的夢境與情|愛神厄洛斯相連。
灰色的神力從修普諾斯的身後慢慢擴散開,逐漸變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哈迪斯牽着納西索斯的手,靜靜等着睡意将他們帶入夢境。
他們直視那灰色的漩渦,看着它漸漸摻雜了其他的顏色,最後變成彩虹一樣的斑斓。納西索斯感覺一股不可抗的睡意來襲,他最後看了哈迪斯一眼,閉上了眼睛。
夢……
夢的世界,與現實并沒有什麽區別。
納西索斯從夢境中醒來,發現自己的手仍然和哈迪斯緊緊牽着,只是他們不在冥王神殿的議事廳,也看不到睡神修普諾斯的蹤影。
他們身處深淵,周圍一片渾濁的夜霧,泰坦神的怒罵被結界阻攔,安靜的塔爾塔羅斯只有風的呼聲。
納西索斯稍微動了動脖子,哈迪斯就張開了眼睛。
他看了看四周的場景,發現他們的夢境發生在塔爾塔羅斯,微微沉吟,說:“看來修普諾斯成功了。”
在築夢之前,修普諾斯曾經說過,如果在夢裏和其他神明建立聯系,夢裏的場景也會與那個神明相關,因為只有雙方都到過的地方,才有可能出現在他們共同的夢境裏。
當然,還有一種例外,那就是想象。未必是現實裏到過,而是雙方都在想着同一個地方,就去了同處。但是這個概率太小,修普諾斯沒有細說。
此時,深淵的夜霧吞吐着,與現實別無二致。這充分證明,眼前的場景不是想象,而是他們和情|愛神厄洛斯實實在在的關聯——深淵,他們共同呆過的地方。
納西索斯從地上爬起來,展目四望,一片灰茫茫中,看不清周遭的景色。在這種情形下,情|愛神厄洛斯如果不願意主動現身,他們是找不到他的。
——要是帶上朱利爾斯就好了。
這個念頭剛在納西索斯的腦子裏萌生,就被他否決了。
——不,就算帶上朱利爾斯也無濟于事。如果情|愛神不想見他們,依舊會指使着朱利爾斯到處跑。
納西索斯反應過來這一點,幹脆不再細想,直接出擊。只聽空蕩蕩的深淵裏響徹他的聲音:“尊敬的情|愛神,請看一看為愛情箭影響的我們,我們需要您的幫助,請您現身相見!”
哈迪斯上前一步,與他并肩,望着深淵渾濁的天。
沒有回應。
納西索斯覺得不該是這樣。
他隐隐有種感覺,金色翅膀的厄洛斯就隐匿在夢境深處,正悄悄注視着他們。他願意進入他們的夢境,就代表這一切有得談,他又為什麽不肯現身?
耍人?
很好玩?
納西索斯可以确信,這位曾經創世的情|愛神一定很喜歡惡作劇。他應該生氣,但他不能生氣,如果他失去理智,更沒有可能和厄洛斯進行談判。
他抿唇,在濕寒的風中昂頭說道:“您的愛情箭确實有着神效,是它,讓深居冥界的冥王陛下和我産生了交集。如今,我們彼此深愛,篤信不疑——您就不想看看金箭的神力解除以後,我們會怎樣?”
這是投其所好。
哈迪斯不得不承認,納西索斯要比他更擅于揣摩人心,也更懂得怎麽說話,好讓別人接受。
然而深淵之中,依舊沒有回音。
納西索斯的眉毛擰在了一起,他開始有些急躁了。他從來不是一個脾氣很好的神明,在被厄洛斯戲弄以後,他就忍着脾氣,忍到現在,終于忍不住了。
既然厄洛斯不願意主動出現,他只能用自己的辦法逼他出現了!
納西索斯很清楚自己的辦法不一定有用,但他必須要試。他和情|愛神厄洛斯确實實力懸殊,但他不願意自己的感情變成神明的惡作劇,無論是小愛神還是創世的情|愛神都不能支配它,他要自己把握!
納西索斯從儲物空間取出金色的豎琴,抱在懷裏,信手輕彈,流光的琴弦上流瀉出一段段美妙的樂音。
哈迪斯靜靜站在他的身側,沒有勸阻,也沒有協助。他像一座巍峨的山,擋住從納西索斯背後吹來的涼風,雖然無聲,卻沉默地相護。
納西索斯放心地把後背交給他,專注地彈撥着琴弦。夢裏,寸草不生的深淵慢慢有一片片嫩芽破土,然後一棵棵小草長了出來,在風裏招搖。
是琴音的作用,也是神力的效果。
納西索斯生長在恩納,是水澤植物的神明,他能使植物生根發芽。
納西索斯同樣是冥後,他擁有着冥神的力量,能夠得到深淵的認同,讓水澤植物的神力在這片冥土上起作用。
而他這麽做的原因,隐匿在濃霧中的厄洛斯很快便知道了。在他的右腳被綁縛住的時候,他低頭看向那些無害但纏人的綠草,不禁輕輕哼笑。
“有趣。”
青草在風中交頸私語,好像在給納西索斯傳遞着信息。他的琴聲很快停止,擡眸望向厄洛斯所在的方向。
無盡空茫中,他和厄洛斯完成了一次對視。
厄洛斯金色的眼眸流溢着光彩,他活動一下腳腕,那纏繞在他腳踝上的青草便自覺松開了。金色的翅膀在他背後張開,他飛上了天空,留下了一道淺淺的金光。
納西索斯仰頭望去,那道金光已經消失在灰蒙蒙的霧氣中。但他沒有失落,他很清楚,那是厄洛斯給出的訊息——如果厄洛斯不願意,他根本沒可能捕捉到那一縷金光。
“情|愛神,請您與我相見!”
納西索斯對着天空大聲喊道。
他的聲音從天空會響蕩回來,傳進他的耳朵裏。
——相見。
——相見。
——相見。
像厄洛斯的回應,更像他堅定的心。
“納西索斯。”
哈迪斯抓住他的手,穩住他的心情。
忽然,一根金色的羽毛飄飄忽忽,從天空落了下來。納西索斯伸手去接,那根羽毛好像很清楚自己最後的歸宿,乖順地被風送進他的掌心。
羽毛像雪花似的,觸手即化。
納西索斯一愣,下意識收攏手指,耳畔忽然響起一把悅耳的男聲,仿佛近在咫尺,又好像遠在天邊:“沒到時間,你且等着。”
這是厄洛斯第一次給出回應。
納西索斯不是能等的脾氣,但是此刻,他覺得自己不是不能等,愛情箭的神力即将解除,從此,他只被自己的感情支配。
他看向哈迪斯:“你聽見了麽,哈迪斯。”
哈迪斯點頭。
他又問:“你對自己有信心麽?”
哈迪斯沒有再用點頭來回應,他聲音低沉,十分篤定:“有。”
那就足夠了。
金色的流光從納西索斯的指尖流瀉,他沒有再去捉它。有些東西,再怎麽用力也捉不住;還有一些東西,不用伸手去捉,就在他的心裏。
他笑,眉眼生動。
他不怕。
納西索斯從夢中悠悠轉醒,就聽見睡神修普諾斯的聲音:“冥王陛下,冥後殿下——”
他只是呼喚他們的尊稱,然後沒有了下文。然而淡淡的笑意在他眼底漾開,他掩藏在心底的擔憂也被放了下來。細心的他早在兩位神祗轉醒的時候,就仔細留意着他們的表情,見他們沒有愁容,眉宇間甚至有幾分輕松,便沒了顧慮。
“冥王陛下,您在夢境之中是否有所收獲?”
他問,以便确定自己有沒有必要去請求母神大人,從創世的黑夜女神倪克斯那裏,求一個見到情|愛神厄洛斯的機會。
哈迪斯搖頭,否決了修普諾斯的提議。
他告訴他:“我們沒有見到情|愛神,但是我們得到了他的回應。他讓我們等待,想必不久的将來會有回音。”
修普諾斯願意相信,情|愛神會是一位守信的神明。他為兩位男神高興:“那太好了!”
正說話間,貓頭鷹帶着米諾斯走了進來。米諾斯的手裏捧着一摞公文,遠遠聽見修普諾斯的聲音,連忙接腔:“嘿,修普諾斯,我的好兄弟,不要在那裏贊嘆,你要是能幫我接一下這摞文件,那才是真的太好了!”
修普諾斯無言,沒見過比米諾斯更管不住嘴的男神。但他還是迎了上去,替米諾斯分擔了一疊文件。
兩摞文件被修普諾斯整整齊齊地碼好,米諾斯則快步走到冥王的面前,挑揀出自己無法決定的公務,向冥界最高的主宰彙報。
他昨夜就捧着幾本公文來找過冥王,結果撲了個空。還以為今天也要無功而返,沒想到他們的陛下到底閑不住,又主動來了辦公廳!
米諾斯望着哈迪斯,不由欽佩。他想,真不愧是他們的王,這責任心真的太強了!搶婚的時候不休假,追愛的時候不休假,好不容易他們這些下屬給他放個假,他還惦記着冥界的公事。這要換做是他,早躲沒邊了。
米諾斯并不知曉,今天冥王決定辦公,還是冥後勸的。要論事業心,哈迪斯的事業心已經被納西索斯磨得差不多了,納西索斯的事業心卻在熊熊燃燒。也是奇怪。
雖然比起辦公,哈迪斯更想好好陪着他的冥後,但是公務遞到了他的面前,他也不會視若無睹。他手捧公文,看向納西索斯:“納西索斯,能給我換一束鮮花麽?”
這是給他派任務呢。
納西索斯睨了他一眼,勉為其難地點頭。
……他才不會承認,其實他挺想呆在這裏。
于是,哈迪斯跟米諾斯讨論着公文,納西索斯則捧起花瓶,取出那束即将枯萎的水仙花,用神力将它化成灰燼。
換一束什麽花呢?
納西索斯思忖着,準備去愛麗舍看看。
哈迪斯留意着他的動靜,在和米諾斯交談的間隙遞給修普諾斯一個眼神。修普諾斯何等敏銳,立馬攔住納西索斯:“冥後殿下,如果您要去愛麗舍采摘鮮花,我願意為您代辦,我正好有口信要送到塔納托斯那裏。”
納西索斯不想麻煩他,卻招架不住他的堅持,只能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修普諾斯領命出去,納西索斯無事可做,便走到書架前,随手翻開一本詩集。詩是缪斯女神編的,光明神阿波羅曾經将它們廣泛傳播。
納西索斯只是随手一翻,就翻到了一首情詩。
那情詩句句動人,字裏行間都是綿綿情意,只是默讀就讓納西索斯一陣臉熱。
他的手指微微收攏,睫毛顫了顫,想要合上書,到底沒合上,反而鬼使神差地動用神力化出一片紅玫瑰花瓣,悄悄夾|進書頁間。
修普諾斯很快就回來了,他帶回來大束的荼蘼花。小小的白花散落在綠葉間,好像一只只小眼睛。好看是好看,但是荼蘼花怎麽看都不像是插花瓶的花吧?
納西索斯自然不會在修普諾斯面前表現挑剔,他狀似不經意地放下手裏的詩集,就放在哈迪斯的桌上,然後迎上去,接過那捧荼蘼花,把它插|進瓶中。
荼蘼花本來是春末開放,但是到了冥界,它的花期就變得無序了。納西索斯本來想不明白修普諾斯怎麽會選這種花,等到芳香滿懷,突然覺得很不錯。這花香味怡人,确實讓人喜歡。
他把那一枝枝白花侍弄好,那邊哈迪斯也忙完了公務,遣退了修普諾斯和米諾斯,緩緩走到他的身後,将他擁入懷中。
“納西索斯。”
他将頭抵在他的肩上,低沉的聲音仿佛喟嘆。
納西索斯覺得有點癢,哈迪斯濕熱的呼吸撲在他的脖頸上,又有種說不出的撩人。他歪頭去躲哈迪斯呼出的熱氣,然而無濟于事。
他的聲音變得緊繃,微微發顫,仍然裝得若無其事:“怎麽,今天只處理了幾本公文,就讓冥王陛下犯困了?”
哈迪斯在他臉頰蹭了蹭,十分親昵的姿态:“不困,只是想抱抱你。”
他總是這麽誠實,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撩人。
納西索斯抿緊嘴唇,有些不快。
他伸手去推哈迪斯,反而被抱得更緊。
“納西索斯,乖,讓我抱抱。”
納西索斯不自然地蜷起腳趾,那一刻,他懷疑有什麽操縱了他,他猛然掙開哈迪斯的懷抱,将人狠狠制住,咬住他的嘴唇。
“想抱我,就去床上。”
漆黑的眼眸變得更加幽深,哈迪斯顧不上被咬破的嘴唇,将他打橫抱起,嗓音微啞:“如你所願。”
這是一場暴風,幾乎要把海上的船只掀翻;又是一場暴雨,要把枝頭的鮮花悉數打落。納西索斯在風雨飄搖中,只能緊緊攀住他唯一的依靠,兌現他自己放出的“狠話”。
折騰了大半夜,哈迪斯終于放過他。
他的聲音已經破碎,意識模糊,發現哈迪斯在用神力給他清洗身體,他毫無芥蒂地往伴侶的懷裏靠去,低聲喃喃:“哈迪斯,我愛你。”
哈迪斯的吻落在他的唇上,低低“嗯”了一聲。
“納西索斯,我也愛你。”
這不是納西索斯和哈迪斯度過的最美好的夜晚,但他衷心地希望,這一夜不要醒來。
——不要醒來。
——永遠不要醒來。
——不要讓他面對冷面的冥王。
——還有……那看陌生人一樣的眼神。
納西索斯擁被坐起,他身上的紅痕一個未消,那樣熾烈地燃燒着。哈迪斯往常會低頭,吻他身上的吻痕,加深它們的顏色。但他這次沒有那樣做。
他揉着自己的額角,眉頭緊鎖,顯得疏冷,不近人情。
“納西索斯。”
他的聲音依舊低沉,只是少了情深。
納西索斯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不受控制地輕顫着,他低低“嗯”了一聲。
往常這個時候,哈迪斯會捉起他的手,在他的指尖輕吻。
——沒有。
還有互道早安的環節。
——也沒有。
有的只是無聲蔓延的冷漠。
他的心就在這冷漠中不停下墜,下墜,在哈迪斯再次開口的時候,墜進了冰冷的大海:“你曾經說過,如果我對你的愛确實來自金箭,解除神力以後……”
好奇怪。
為什麽大海裏也會傳出人聲?
那聲音那樣熟悉,像極了他的伴侶——主宰冥界的哈迪斯。
但他不是。
不是他的伴侶。
他的伴侶,他的哈迪斯不會說這樣的話。
那個深愛着他的男神,對他情根深種的冥王,就這樣随着愛情神箭的神力消散,徹底消失在了這具讓他熟悉又陌生的軀殼裏了?
納西索斯感覺自己的心髒像被插滿了小孔,冰冷的海水不斷灌入,讓它變得沉甸甸,一直下墜,不斷下墜,要墜進海底的裂縫,被巨怪吞吃下肚。
他想起情|愛神厄洛斯說的“時間沒到”。
現在是到時間了麽?
他要把那份愛情收回了麽?
納西索斯想說“不要”,哈迪斯努力向他走了那麽多步,做出那麽多的努力,才有了他們的今天。他舍不得把他們的感情放下,用輕飄飄一個“好”字結束一切。
但是他想,是他告訴哈迪斯,他們之間需要一份尊重。
哈迪斯給了他足夠的尊重。
他有什麽理由不尊重哈迪斯的想法?
被金箭操控了愛情,強擄一個男神成為自己的冥後,好不容易解除神力,還要被他糾纏,哈迪斯會是什麽想法?
他大概不會多說什麽,他總是沉默,不愛表達自己的好惡。
但是他最講原則,他絕不可能勉強自己。
納西索斯想到這裏,覺得有些難堪。曾經華美的長袍布滿了虱子,浪漫的愛情成了勉強。他不舍得,但他不能不舍。他壓抑住去牽哈迪斯手的沖動,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是,我說過。”
“如果你不愛我,我會離開。”
他的聲音顫抖,胸腔不斷起伏,好像下一刻就要窒息。但在窒息以前,他必須給出承諾:“我會,讓一切複原。”
納西索斯說着,手指一點點收攏,直到指節繃得慘白。他的臉色也是慘白的,白煞煞的唇瓣勾起一抹沒有意義的笑容。
反複承諾了那麽多次,終究抵不過神力的消逝。
原來……他從來沒有愛過。
滿室的荼蘼花香中,他做了那樣漫長又靡麗的一個夢。
現在,夢醒了。
作者有話要說: 荼蘼花的花語是:末路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