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明晃晃的光從寝殿小小的格子窗照進來,照亮了一片地磚,卻照不進納西索斯心裏那片荒蕪的土地。
那不是太陽光,是天火。
是哈迪斯為他尋來的,挂在冥界,照亮這方天空的天火。
他曾經騎在貓頭鷹的背上,把天火送上霧霭沉沉的天空,然後因為不慎跌落,被哈迪斯揪住,打了他的屁股。
那時多難堪啊,現在想來,竟有些不舍。
納西索斯想回到那一天,但是他很清楚,回不去了。
他曾經和哈迪斯一起為冥界布置光明而富有生機的未來。
然而現在,他的光明,他的鮮活,都被這份消失的愛情奪走。
哈迪斯已經穿着整齊,他身上的黑袍一絲皺褶也無,好像随時準備要去辦公——無聲中,他已經和昨夜的旖旎劃清界限。
他的聲音冷冷淡淡,在得到滿意的回答以後,他開始給納西索斯安排:“我會讓塔納托斯幫你收拾東西,他可以送你去冥河河畔。”
納西索斯沉默了片刻,才說:“不用。”
他像是說給哈迪斯聽,又像說給自己聽:“塔納托斯還有自己的事情,就不麻煩他了。”就像他,也不該耽誤兢兢業業的冥王。
被拒絕了。
哈迪斯沒再糾結這個問題,他起身,往寝殿外走去,邊走邊說:“既然這樣,你自己收拾東西,你的東西全部帶走,什麽都不需要留。”
……什麽都不需要留。
納西索斯的心揪成一團,好像有只無形的大手探進他的肺腑,攪得他所有的髒器都在吶喊着“疼,好疼”,他的嘴角卻揚起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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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保證,什麽都不會留下。”
哈迪斯沒再多說什麽。
他在無關緊要的神面前,都是話很少的樣子。
現在的他,才是真正的冥王。
那個用神力為他化出鮮花,為他學習尊重,在他被珀耳塞福涅糾纏的時候給他撐腰,為他建設愛麗舍,讓他在冥界生活過得舒心的哈迪斯,不過是一個意外。
一個曾經美妙過,結局卻不美好的意外。
是該結束了。
納西索斯深深吸一口氣,然後慢慢吐出來。
好像要吐出執念,讓自己釋然。
只是,他還是貪心的。
他希望自己不要再為這段意外付出更多代價。
因為——
他已經夠痛了。
哈迪斯的腳步那樣沉穩,那樣從容,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寝殿門口。寝殿的門轟然打開,他擡起腳,毫不猶豫地往外走去。
“等一下!”
納西索斯忽然叫住他。
他的聲音急而短促,像牧羊的孩童吹出的笛聲,不合時宜的怪異。
話音未落,他就後悔了。他不該說什麽“等等”,顯得他好沒骨氣。既然這段感情注定要結束,就不該牽牽絆絆,拖泥帶水。
這不是他的性格。
可是……
他不舍。
他舍不得那個曾經愛他的男神。
他以為,他們會一直很好很好。他們還承載了那麽多人類的願望,他們曾經在塞浦路斯的祭祀上彼此誓約,會一直好下去……
他要毀掉那個諾言了麽
哈迪斯回頭,納西索斯對上他冷然的目光。
一股冷意襲上心頭,納西索斯先是感覺呼吸凝滞,然後他擰緊了眉頭。
——不對勁。
他有些困惑,神色卻意外堅定:“你不是哈迪斯。”
“哈迪斯”神色不變,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納西索斯直勾勾盯着他,語氣愈發篤定:“你不是哈迪斯。這是怎麽回事!”
他說不出自己為什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那是一種很玄妙的感覺,他無法用言語形容。
再度與“哈迪斯”的眼神對上的那一刻,他心裏的那些過分噴薄的情感終于被壓制下去,理性讓他發現了不對。又或者不是理性,依舊是情感的認知——他不必說出所以然,但是他的伴侶,他的哈迪斯不該是這樣。
那一刻納西索斯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可能真的是怕什麽越容易信什麽,哪怕他總是反複強調自己相信這段感情,其實他的潛意識是不斷否定的,一直動搖的,所以他才會輕易被這個假的“哈迪斯”擾亂了心神。
畢竟……
哈迪斯不愛了,只要取走金色的神力,他又能恢複如初。
可是他,他是真真實實愛上了哈迪斯。
他是怕的。
怕自己弄丢了哈迪斯,又弄丢了自己。
至于現在,确定了眼前的“哈迪斯”是假的,納西索斯心裏塞滿的郁氣頓時都散了。他變回了那個理智的,堅定的,無所畏懼的男神。他的眼神變得清明,頭腦也開始迅速思考。
“你是情|愛神派來的?”
“使者?”
“又或者——”
是情|愛神一手打造的幻象。
這樣一想,所有的不對勁都有了解釋。
因為是幻象,所以假的足以亂真。
因為是幻象,所以不合理也會變得合理。
因為是幻象,所以天火變成了更溫暖的,金燦燦的陽光。
因為是幻象,所以寝殿裏彌散着一室花香。
荼蘼花的香味。
淡淡的,萦繞鼻尖,久久不肯離去。
納西索斯大概猜到了什麽……
神力彙聚在他的掌心,他變化出一把巨大的扇子,揚手一扇。神力借着風吹開了,吹散了滿室的花香。
視野驟然跌入黑暗,然後又突然亮起,滿目金芒。
入目是一雙金色的翅膀,比太陽光還要璀璨奪目,根根羽毛柔順而美好,讓人想要跪伏在那雙翅膀之下,親吻他的翅尖。納西索斯勉力抑制住那股蠱惑人心的沖動,他的目光上移,落在情|愛神厄洛斯的臉上,碧藍色的眼眸微微張大。
那真是一張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面孔,再優美的詞語用在他的身上都會黯然失色,他就是世上最得天獨厚的那一抹光亮,哪怕納西索斯見慣了自己的面容,看到他的時候,也會有片刻失神。
比他的容貌更優越,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氣質。那是一種說不出的霸道,讓人忍不住要把目光投向他,又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蠱惑,好像撥弄在人的心弦上,讓人想要為他付出所有。
這就是情|愛神。
最原始的,賦予神明情|愛的神。
納西索斯只是看着他,就不會懷疑他的身份。
再沒有誰會有他這樣的魅力,饒是以多情貌美著稱的愛與美的女神,從海洋裏誕生的阿芙洛狄特,在他的面前也不止遜色一分。
納西索斯卻沒有放任自己迷失在厄洛斯的魅惑中,他定了定神,直視俊美的情|愛神,說話不算客氣:“尊敬的情|愛神,您雖然沉睡已久,神明間卻一直流傳着您信守承諾的美談。您在睡神修普諾斯編織的夢境中,預兆我明朗的未來,怎麽會變成如此晦暗的幻象?恕我愚鈍,請您明示!”
厄洛斯好像聽不出他話語裏的刺,他微微挑眉,眉眼生動:“那你可能聽錯了,我從來與‘信守承諾’這種美德沒什麽關系。”
他根本不接受納西索斯的奉承,自然也不會被刺紮傷。
納西索斯氣結,他皺眉的樣子更加取悅了厄洛斯,魅惑的神明笑了起來,把整個幻象的空間照得亮堂堂的。他的翅膀輕輕扇動,流光溢彩。他的手虛虛擡起,像最仁慈的神明,要給他的信徒施恩。那是最高高在上,也最漫不經心的動作。
“你不要生氣,納西索斯。”
“你有一張好看的臉,生氣就不好看了。”
納西索斯抿唇,沒有理會他那近乎戲弄的話語。
厄洛斯也不生氣,又說:“你有一點沒有說錯,晦暗的幻象不是我真正想給你的東西,我給你帶來了恩惠——只要,你願意成為我的信徒。”
他說話時,語氣輕飄飄的,好像一根羽毛搔在人的心上。那樣輕慢,又那樣惑人,讓人想要放棄所有原則,滿足他的所求。何況他所求的只是信仰,他就像在沙漠中送出甘泉的好心人,沒有誰能拒絕觸手可及的好處。
納西索斯卻擡眸,不卑不亢:“自從我愛上哈迪斯,我已經成為您的信徒,您還要從我這裏拿走更多麽?”
厄洛斯被他取悅:“你很會說話,納西索斯,我很喜歡你。”
他說:“我不要你其他的東西,這世上沒有我想要而得不到的。我只要你的一滴眼淚,為愛情流下的眼淚最最動人。如果你給我一滴眼淚,我會讓這段晦暗的幻象變成永遠的不可能——哈迪斯會一直愛你,我會賜予你們最動人的愛情。”
納西索斯的眉心跳了跳,他總算明白厄洛斯為什麽要為他布置這樣的幻象了。
原來,這是厄洛斯的警告。
如果他不能讓厄洛斯滿意,他會永遠失去哈迪斯的愛情。
納西索斯覺得有些可笑,原來每一個執掌愛情的神明都一樣,把愛情當作工具,當作玩物,當作一切輕賤的東西,唯一不願意給予的,就是尊重。
至于情|愛神說,他要他的一滴眼淚。一滴眼淚能做什麽?只能用來滿足他的惡趣味!
不得不說,這位情|愛神厄洛斯的行跡雖然神秘,卻從不掩藏自己。或許強大的神明都是這樣,他們根本不需要任何心計,也不怕被人看透自己的想法,因為他們的實力足夠強大,哪怕被人看破,也奈何不了他們。
然而,厄洛斯從一開始就弄錯了方向。
納西索斯完全不受他的蠱惑,反而笑道:“您是幻象的主人,一定看到了我在幻象裏的選擇——如果我和哈迪斯的感情最終開不出花,我是不會勉強的。”
盡管,他只是回想那時的心情,就覺得沉甸甸的,無法呼吸。
厄洛斯歪頭看他,魅惑的雙眸裏竟透出幾分近似天真的疑惑:“可是,你回頭了。”
回頭代表着不舍,代表着挽留。
這份心情不難發現。
“再說了,只要有我的神力加持,冥王哈迪斯的愛情永遠不會是勉強,你又有什麽好顧慮?”厄洛斯的耐心有限,說到這裏已經隐隐有些不快。
納西索斯卻絲毫不憚于觸怒他,他回應他,一字一頓,吐字清晰:“如果一段感情不是發自內心,那就是勉強。我和哈迪斯之所以找上您,就是為了看清自己的內心。”
他眼眸明亮,好像點綴着星星:“我們只願為愛結合。”
靜默在空氣中彌散。
得不到回應,納西索斯擡眸,用他澄明的雙眸大膽直視高高在上的原始神,赫然發現,揮着金色翅膀的神明還擁有着一雙同樣光輝燦爛的金眸。此時那雙眼眸正凝視着他,忽然一彎,笑了:“真有意思。”
空氣中的粘稠凝滞都被那笑容沖散。
納西索斯聽見厄洛斯的聲音,從天際飄蕩下來,傳進他的耳朵裏。
“納西索斯,你讓我開始有所期待了。”
抛出那把金弓,果然是個不錯的選擇。
納西索斯怎麽聽不出厄洛斯的言外之意?
見情|愛神被自己說服,他進一步争取:“既然如此,請您施恩,為我和我的伴侶解除愛情箭的神力!”
厄洛斯問他:“你就不會猶豫不舍麽?”
他的語氣有幾分納罕。
納西索斯笑了:“為什麽要猶豫不舍?”
“我們只是想看清彼此的心。”
“而且,我們彼此相信,愛就在我們的心裏。”
厄洛斯定定看他一會兒,沒有動作,他的身影漸漸淡去,聲音卻依然清晰:“那就讓我看看吧。”看看真正的愛情,到底是什麽樣。
眨眼的功夫,厄洛斯的形象變得幾乎透明。納西索斯心知他即将離開這段幻象,不由往前追了幾步:“情|愛神——”
他的所求還沒有收到答複!
無盡的幻象中忽然刮起一陣風,吹得納西索斯的發絲蓬亂。厄洛斯就借着這陣風力,化作點點熒光,徹底消失在半空中……
他走了。
納西索斯愣怔片刻,突然眼前一黑。
荼蘼花的香氣彌散開,淡淡的,萦繞在他心上。
隐隐約約的,他聽見情|愛神厄洛斯的聲音,從破碎的幻象中傳出,模糊的,又清晰:“……愛情箭的神力是有時效的,你們只需要耐心等待,那一天即将來到。”
到最後,他還是要戲弄他們一番,把愛情箭變成高懸在他們頭頂的寶劍,要他們戰戰兢兢,時刻關注,懷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等待那把“寶劍”掉下來。
可惡。
納西索斯緩緩睜開眼睛,他又重新回到了冥王神殿的辦公廳。此時,他就站在桌案前,手指還懸在那捧荼蘼花上,那一朵朵潔白的小花散落在綠葉間,好像一只只小眼睛,沖着他眨呀眨呀。
……他回來了。
從那惹人惱恨的幻象中。
一雙大手忽然将他環住,濕熱的呼吸撫過他敏感的耳後,然後落下一個黑色的腦袋,抵住他的肩膀,沉沉的,伴着一聲喟嘆。
“久等了,納西索斯。”
納西索斯紛亂的思緒再無法到處亂跑,都集中在回應伴侶的親昵上。他一向怕癢,受不了哈迪斯的發絲蹭在他脖子上的感覺,伸手去推他,邊推邊說:“不算久等,今天的公文可比平時少,我等得了。”
說着話,他突然覺得眼前的場景有些熟悉。
就好像……戲院裏的熱門劇目再次重演。
哈迪斯沒發覺他的怔忡,被推一把,仍舊不肯離去。他從不做這樣的情态,做起來卻格外自然,抱着伴侶的手又收緊了一分,聲音低沉,仿佛誘哄:“乖,我的納西索斯,讓我再抱抱你。”
納西索斯驟然僵在哈迪斯的懷裏。
他終于反應過來,這段情景熟悉在哪裏……
他在幻象中的經歷,不正是這樣?
擁抱,親昵,近乎撒嬌的伴侶。
緊接着是什麽?
是神力解除,故事終結。
納西索斯猛然去推他:“放開我!”
他深深懷疑,這又是情|愛神厄洛斯為他編織的幻象,他指不定就躲在哪個角落,笑看他的心情起起落落。他早該知道,那個惡趣味的男神嘴裏就沒有一句真話!
懷着怒氣,納西索斯用了極大的力氣,哈迪斯對他完全沒有防備,被推了個措手不及,好險伸手扶住了書櫃,沒有撞倒身後的書架。
“怎麽了,納西索斯?”
冥王陛下不明所以,在納西索斯審視的目光中微微攏眉。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問:“發生了什麽?”
他低沉的語氣裏藏着關切,無形中讓人情緒安定。
納西索斯與他對視,依然不敢确定:“……哈迪斯?”
“嗯,是我。”
哈迪斯緩緩向前,牽住他的手。
“是我,納西索斯。”
他的掌心溫熱幹燥,牽着他的動作滿滿都是包容。
不需要更多的懷疑,納西索斯确信,他回到了現實,眼前的男神确确實實是他的哈迪斯,他的冥王陛下。
然而,這個結論讓他更加不安。
如果眼前就是現實,為什麽幻象裏的事情,會以相似的情況重演?
——不,厄洛斯從來沒有承認那是幻象!
或許,那是他預兆的……未來?
納西索斯心頭一跳,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哈迪斯正關注着他,見他臉色驟變,眉頭蹙得更緊:“到底發生了什麽?納西索斯,說出來,讓我和你分擔。”
在剛剛和米諾斯商談公務的時候,他的目光其實一直沒從伴侶的身上移開,明明那時候的納西索斯并沒有什麽異樣,怎麽轉眼的功夫,他就像是受驚的貓,失去了安全感。
驚吓,從何而來?
因為納西索斯反應太大,哈迪斯沒有再試圖親近他,只是通過緊握的雙手給他力量。納西索斯知道他,他的伴侶,看上去冷硬寡情的男神,其實最細心,最溫柔,讓他放下心防,願意把所有的一切,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他。
納西索斯沒有隐瞞,把厄洛斯的事說了出來。
說完,他用全然信任的目光看着哈迪斯,微微有些苦惱:“怎麽辦,哈迪斯,我總是免不了會在意,在意那支金箭,在意那段經歷,我是不是太沒出息了”
明明哈迪斯已經和他交換了心情。
明明他們彼此相信。
可是……他就是害怕失去。
從前天不怕地不怕的納西索斯呵,現在終于有了怕懼。
他怕弄丢了最愛自己的男神,怕好不容易得到的愛情會再度失去。
即使反複給自己打氣,隐秘的憂慮依舊深深藏在心底。
忽然,一只大手落在他的頭頂,輕輕拍了拍,仿佛安撫。然後那只手順着他的發絲慢慢下滑,攬住他的後腦勺,把他摁進一個寬闊的懷抱。
好溫暖。
納西索斯聽見哈迪斯的聲音,伴随着他胸腔的震動,響在他的心上:“我不會覺得你沒出息,納西索斯,因為我也會在意。”
“正是因為在意,所以我們選擇了面對,不是麽?”
他的聲音沉穩,令納西索斯也跟着心神大定。
“你做得很好,納西索斯。”
“正視你的內心,相信我,我會永遠愛你。”
哈迪斯的表白并不花哨,像極了他的作風,沉穩,內斂,卻讓人相信。
納西索斯聽見自己的回應,伴着哈迪斯的心跳,聲音不大,卻透着一股堅定:“嗯。”
——我也會永遠愛你。
——哪怕,真有那麽一天,我弄丢了你。
“要不要喝點葡萄酒?”
“嗯?”突然橫插進來的話題讓納西索斯有些反應不過來。
說話時,哈迪斯剛剛松開納西索斯,他說:“上次我們一起釀的葡萄酒應該能喝了,要試試麽?”
喝酒可以使人心情愉快。神力解除的那一天或近或遠,他們不能沉浸在不安的情緒中,或許小酌一杯能讓彼此更加放松。
聽了哈迪斯的提議,納西索斯也有些意動,他點頭,表示贊同。
他們沒有召喚冥王神殿的侍女,而是親自去了酒庫,打開了封箱的葡萄酒。那葡萄酒還是秋天葡萄成熟的時候,他們忙裏偷閑釀制的。
當時,他們駕着冥王戰車去了葡萄豐美的聖托裏尼,摘回來很多葡萄。哈迪斯還替納西索斯帶回了一截葡萄藤,把它種在了愛麗舍,讓它攀附着木架長成一小片綠蔭,來年好供他的冥後品嘗。
當時冥界新來了一個釀酒師,給他們提供了好幾個酒方。那是一個須發盡白的老頭,他對自己的酒方格外信任,說那是酒神狄俄尼索斯游歷到他的城邦時,親手教給他的。
兩位男神按照老亡靈的法子親手釀酒,每一個步驟都是親力親為,沒有假手他人。在碾榨葡萄的時候,他們沒有工具,只能手作。納西索斯不讓哈迪斯使用神力,他們用手一顆一顆捏碎那些葡萄。哈迪斯做事認真,哪怕是捏葡萄也一板一眼,神情專注。納西索斯卻趁他不注意,把手裏的葡萄汁都抹在他的衣服上。
至于被抓包後,受了什麽樣的“懲罰”,納西索斯臉頰微紅,不願再想。他輕輕嗅着空氣中葡萄酒的芬芳,眼神亮了亮:“我們成功了,哈迪斯!”
酒庫之中,燈光昏暗,他的眼眸卻燦爛得像有星星閃爍其中。
這樣就很好。
他喜歡他沒有憂慮的樣子。
等到愛情箭的神力解除,他是不是每天都會像這樣,雙眸有光,眼底含笑?
“取酒吧,納西索斯。”
納西索斯當仁不讓:“好,我來。”
他從酒櫃上取了一個空酒瓶,又拿了一把酒器,把那香醇的葡萄酒一勺一勺舀進酒瓶裏。紫紅色的酒液沿着瓶身流淌,蜿蜒成一幅幅圖案,好像勾纏昆蟲的蛛網,只是它要勾住的,是神明的味蕾。
一個酒瓶裝得滿滿當當,哈迪斯說:“好了,納西索斯,剩下的葡萄酒我們留給下次。”他勸阻了貪心的伴侶,見納西索斯抱着酒瓶,眼裏分明是欣悅,搖了搖頭,蓋上了酒桶的蓋子,重新将剩餘的美酒密封。
帶着美酒,兩位男神去了愛麗舍,尋了個風景優美的角落,坐下慢慢飲啜。
納西索斯先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上一口,眼睛就亮了:“好喝!”
他把杯子放下,湊過去給哈迪斯倒酒:“哈迪斯,你快嘗嘗。”
天色已晚,愛麗舍裏灑下明珠淡淡的光輝,薔薇花從花架上爬下來,肆意綻放,芬芳着它的芬芳。哈迪斯接過酒杯,指尖與納西索斯相觸,他把酒杯拈在手上輕輕轉動,留戀指尖的柔軟,只覺得這一刻格外美好。
以前的哈迪斯并不明白,酒有什麽好喝,景有什麽好賞。但是和納西索斯在一起,他卻十分享受這靜靜流淌的溫情。
兩位男神都很節制,只是喝到微醺。
他們收好酒杯,又一路說着話,從愛麗舍回到冥王神殿。基本是納西索斯說,哈迪斯聽着。納西索斯一直從冬天暢想到深秋,把新的一年安排得妥妥當當,又列舉了好多想去做的事,要提前預約哈迪斯的十年後,二十年後。
哈迪斯無不答應。他看着納西索斯因為酒醉而酡紅的臉頰,心裏清楚他的伴侶為什麽會突然這麽多話——還是不安。在愛情箭的神力徹底消除前,他的心裏會一直埋着不安的種子。
受納西索斯的心情影響,哈迪斯感覺自己的情緒也變得不太穩定。
不能讓這種情緒滋生。
哈迪斯決定,要轉移納西索斯的注意力。
在寝殿中,他擁吻伴侶,堵住了那張不肯停歇的嘴。夜色已深,多的事情不必再想,只要把情緒投入到夜晚的狂歡就好。
納西索斯被吻得眼神迷亂,但仍沒有錯過哈迪斯給出的信號。他攀住了愛人的肩膀,去剝他的衣裳,脫到一半卻猛然想起那段幻象……又或者,是未來的預兆。
在繼辦事廳的擁抱以後,緊接着的就是寝殿裏的旖旎。
再然後……便到了夢醒時分。
納西索斯驟然一驚,下意識推搡。
哈迪斯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唇邊啄吻:“交給我,納西索斯。”
他的聲音低沉,帶着情|欲的誘惑:“把自己交給我。今夜,不必多想。”
他是對的。
納西索斯想。
胡思亂想既不能躲開當初的愛情箭,也不能改變他們今後的命運。事已至此,他們只需要順其自然,等待着愛情箭的神力解除就好……
在這期間,可不能辜負了時光。
納西索斯終于想通,他将自己投進哈迪斯的懷抱,聲音低低的說了句什麽。
哈迪斯好像被火點着,将沉默與孤寂燒光,露出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掌控欲與攻擊性,他猛然将愛人抱起,丢到床上,然後向他壓了下去,在唇齒相接的時候,輕輕應了一聲:“好。”
——給我快樂吧,哈迪斯。
——好。
半夜裏,納西索斯悠悠轉醒。
寝殿裏的明珠不再發亮,只有從小小的窗格裏淌進來的月色,在地磚上緩緩流動。納西索斯擁着被子,枕着手臂看了哈迪斯一會兒,把自己挨過去,湊到了伴侶的懷裏。
晚安,哈迪斯。
希望明天一切安好。
在納西索斯呼吸變得平靜以後,哈迪斯緩緩睜開了眼睛。他漆黑的雙眸中一片清明,竟然沒有一絲睡意。他微微偏頭,眼神落在納西索斯的頭頂,多了一絲溫度。
小心地将伴侶擁住,像巨龍擁着寶物,哈迪斯又無聲地閉上了雙眼,終于得到了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納西索斯早早就醒了。他尚未睜開眼睛,就感覺眼前一片灰暗,好像有什麽東西擋住了他的亮光。他睜開惺忪的睡眼,仔細一看:“唔,哈迪斯,早上好。”
話音甫落,他睡意消失,定神看向床頭的男神。
哈迪斯就坐在床角,穿着一身黑袍,見納西索斯醒來,他用目光将他鎖定,慢慢捉起他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早安,納西索斯。”
所有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天火和往常一樣亮。
哈迪斯和往常一樣等着他起床。
問候和往常一樣是簡簡單單一句“早上好”。
還有落在指尖那蜻蜓點水般的吻……
納西索斯笑了,只是笑容有些勉強。
他定定看着哈迪斯,看了很久,才啞聲說道:“你不自覺啊,哈迪斯,你不該拉我起床麽?”
哈迪斯的眼眸裏是純粹的黑,濃郁得像塔爾塔羅斯的夜霧,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他沒有遲疑,伸手去拉納西索斯,卻被棕發的男神拍開。
“啪”,一聲脆響。
納西索斯用的力氣不大,落在安靜的寝殿裏,卻格外刺耳。
他擁着被子坐起來,伸手去夠床頭的幹淨衣物,那是哈迪斯睡前替他準備的。他的手指在那件疊好的長袍上停留片刻,才低聲說道:“你這殷勤獻得太晚,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