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臨江而嗟餘,思君慕兮,不見君兮,迢迢奈何。我自與長天秋水兮争渡,不見奈何。”
十指輕撥,五十弦上下翻飛,琴音悠揚清遠,小小的書舍中十來個衿衣童子聽得如癡如醉,有兩三個還閉上眼搖頭晃腦起來。
姬明禮見狀微微一笑,手下不停,複又低吟道:“思君慕兮,不見君歸,思君……慕兮……”
“先生,先生!你彈錯啦!”前排一個小童忽叫道。
姬明禮緩緩睜眼,笑道:“趙陽,你又知道了?”
被喚做趙陽的小童紅了臉,還是稍稍得意地點頭:“先生都彈過好多遍了,我就記得啦!”
姬明禮眨了眨眼:“是先生錯了,乖,不要和院長說啊。”
“先生羞羞臉——”底下小童齊聲道。
“呵,敢羞我?待會周先生考明經,小混蛋們自求多福罷。”姬明禮低笑一聲系好琴袋,很是潇灑地往外走去。
“啊啊啊!”書舍裏頓時爆發出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姬明禮抿着唇忍笑,一擡頭正見杜若晴穿着一身石青的衣裳立在書院門口,明眸微挑。
“教七八歲的孩子思君賦?姬明禮你好得很吶!”杜若晴抱臂,目光淡漠。
姬明禮無辜地眨了眨眼,笑道:“我只會這些曲子,不教這個教什麽?要不然……你養我?”
他這話說得低沉而暧昧,再加上那雙深邃的黑眸微垂,顯得很是引人遐思,杜若晴卻面無表情道:“在說這話前,先把這個月的房租繳了。”
姬明禮臉皮一垮,妥協道:“我明日教楚風。”
杜若晴微不可察地彎了彎唇角,轉身往外走去。
“若晴,等等我,我們去買菜怎麽樣?今晚做酥炸小黃魚!”
“你會?”
“當,當然。”
……
烏黑的醬汁,烏黑的魚,用筷尖挑開焦皮,裏頭是一層幹得發黃的魚肉,散着怪異的醋味,再深入些,一挑,筷間帶出了一小段半生不熟的魚腸。
杜若晴擡頭看着一臉鍋底灰的姬明禮,沉默了一會兒,瞥了素勻一眼。
素勻會意,端起那盤酥炸小黑魚,艱難地思考了一會兒,決定去毒害後巷裏的野貓。
姬明禮接了濕帕子抹幹淨手臉,讪讪地看了看桌上十來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式,“太久不做了,手生。”
杜若晴點點頭,安慰道:“沒事,一回生二回熟……魚錢記賬。”
姬明禮:“……”
“說來我們離京有一年多了,也不知道如今京中是什麽樣子了。”姬明禮夾了塊甜醬拌豆腐,一邊嚼一邊含糊不清道。
這人如今半分王爺樣子也無,看着倒更順眼些,杜若晴借着杯沿遮擋,彎唇一笑,又很快恢複原樣。
“便說是無波無瀾,你會信?左不過東風壓倒西風,西風再從頭罷了。”
姬明禮喝了口茶,瞥了眼牆上挂着的那幅輕狂恣意的《少年游》,半含酸道:“是呢,你家沈兄可不就是那東風嗎?莫說這江南随他揉捏,只怕別處也差不多了。”
監舉司實在是把利器,短短兩年間就将朝中大半官員賞罰一類的雜事捋清,上了正軌,也不知為皇兄省了多少事,前幾日還傳監舉司要升規制,範圍将籠罩在三品官員以下麽?
“自古英雄出少年,我不如他。”杜若晴微微一笑,看着那幅字,嘆道:“淩雲眺連峰,人行如蟻過,青絲結,烏衣散,一盞薄酒笑長空。這般氣魄,惟他一人而已。”
姬明禮抿唇,第三百六十六次想撕了那幅字。
“不過這也有壞處,沈兄一路走得太順,又正當少年時,只怕經不起挫折。”杜若晴低嘆一聲,“希望是我想多了。”
姬明禮哼道:“待三侄兒坐了那位子,誰能給他挫折受?話說回來,我們姬家人幾輩子裏就三侄兒命最好……”
他說着,也察覺到了不對,擡頭看向杜若晴。
杜若晴微微一笑,“明天起,飯錢也記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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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入仕,有人還在翰林院苦熬資歷,有人卻已一飛沖天,齊笑之便是其中佼佼者,年前大理寺卿免職,幾經甄選之下,齊笑之憑着屢破奇案之功連升三級,正居其位。
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犯到他手裏的頭一樁不辦不足立威,可偏偏又扯上了世子妃娘家,齊笑之犯難了,雖說王爺金口玉言,該咋辦咋辦,可要是世子不樂意,他這三品官怎麽做這夾心餅?
說誰誰就到,齊笑之這邊正要開堂,衙役傳話,世子爺到了。
齊笑之抹了把臉,看了看不待通傳自進了公堂的姬元亦,又瞥了眼堂下縮成鹌鹑的齊福康,深吸一口氣,“請世子旁坐,下官公務在身,不便相迎,見諒。”
立時有衙役搬了桌椅列在一旁,還上了茶,姬元亦微微笑道:“齊叔客氣,論理您是長輩,哪有迎小侄的道理。”
齊笑之耳根一紅,從瑜林那裏論,被叫聲叔也正常,可這小子的語氣,倒像是從明音那裏論似的……
不管如何,他也略略放下了心,這位世子既同他論起親來,看樣子倒不像來包庇人犯的。
齊笑之清咳幾聲,一拍驚堂木,冷聲道:“齊福康,你可知罪?”
齊福康原本就被獄中的刑罰吓破了膽,早立下了供狀,如今卻是瞧見了姬元亦,只當找到了主心骨,昂頭道:“你們屈打成招!我不服!我沒罪!”
齊笑之挑眉,“帶原告。”
很快,一對衣着破舊的老夫妻便被帶了上來,看着倒是比上回平靜了許多。
案情很簡單,這齊福康是五城兵馬司裏一個副指揮,巡夜時正撞上東城一戶人家的小女兒,見色起意強占了去,那女子性烈,趁着夜跑到城牆根下一頭碰死了,因着尋常衙門辦不了,輾轉到大理寺。
這不算懸疑奇案,本也輪不到他去管,只是這齊福康早先是當過兵見過血的,心智手段都不錯,酒醒之後在屍體旁邊做了些假證,第二日照常點卯,一時也沒人能将巡兵同死者聯系到一塊兒,若不是經了齊笑之的手,只怕這案子便要入懸案房了。
齊笑之低嘆一聲,“你二人将死者逝世前三個時辰中所發生的的事情一一道來。”
那老大爺顫巍巍地拍了拍老伴的背,一邊回想一邊緩緩地說着,專職記錄的師爺還有閑空擇了擇筆尖亂毫。
“确定是李家巷那條小路麽?”齊笑之忽道。
老大爺點頭,“大晚上的,又有宵禁,平日蘭丫給他舅送水都是這條路,走了好多年……就要出門子了……她表哥也争氣……”
幾聲低泣響起,齊笑之微嘆,看了看姬元亦的臉色,卻只瞧見一片平靜。
派衙役将老夫妻安撫下去後,齊笑之一拍驚堂木,雙眼湛亮,“齊福康,本官問你,二月十八夜裏亥時一刻,你在何處?”
“我,我在魚羊館裏吃酒!”齊福康吞了口唾沫,看了看姬元亦,膽子一壯,叫道,“巡夜要三個時辰,天那麽冷,誰能幹轉悠?我是那兒常客!”
齊笑之微微一笑,“魚羊館……呵,我這裏的衙役也是常客,馬年豐,告訴他魚羊館幾時開店?”
立在一旁的高大衙役咧嘴笑道:“店家午時開業,申時關門,說來我們平日吃的都是外送的,還從來沒進去過。”
齊福康立時一身冷汗,禁不住抖抖瑟瑟地朝姬元亦看去,目露哀求之色。
這齊福康正是世子妃齊婉昔的遠房堂哥,卻未出五服,關系也算近,因齊婉昔平日歸寧時總說世子待她極好,他便認定姬元亦定是來救他的。
誰料姬元亦勾了勾唇,像看了場好戲似的,然後便撇過頭去,朝齊笑之道:“師父果真沒說錯,齊叔斷案如神,小侄佩服。”
齊福康瞪大了眼,正要說什麽,齊笑之一個眼神掃過去,幾個衙役便撲上來按住他,堵上了他的嘴。
“世子客氣,若世子無異議,下官便結案了。”齊笑之看了看新供詞。
姬元亦點頭。
畫押,宣判,結案,經歷一個多月的慘案最終告破,齊福康家産抄沒,秋後處斬。
姬元亦看着齊福康面上的崩潰之色,愉悅地眯了眯眼。
“世子可還有事?”齊笑之不着痕跡地皺眉,他最怕同這些神神秘秘的人打交道,頭疼。
姬元亦也不惱,笑道:“齊福康之事多謝齊叔了,只是小侄妻族之中竟有敗類如斯,實在叫人難安吶,小侄厚顏,還請齊叔多注意一下齊家,一旦發現了什麽,還請齊叔早早告知。”
齊笑之眯了眯眸子,有些弄不清姬元亦的意思,若論情報,他這刑獄斷案的衙門哪裏及得上王府?
姬元亦看出了他的疑問,卻只微微一笑,黑眸深沉如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