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殿中氣氛霎時詭異莫名,不少人視線相交,有詫異有驚疑有不屑,更多的老臣卻是将目光投向陳仲先,顯然,他同賈林兩家的恩怨人盡皆知。
賈代善英雄一世不假,但他畢竟是少承父爵,那時天下将定,大仗不多,先帝帳下文武官員并沒幾個瞧得上他的,但賈代善生性俠義,又屢屢救駕,衆人都給他留些面子罷了。後來良将漸稀,季氏叛亂,賈代善便被四王八公一道兒捧上了神壇,說句實在的,賈老公爺不過就是個泥腿子,賈代善也是大字不識一筐,華耀侯的天分不是人人都學得來的,這麒麟臂一說摻了先帝多少偏愛尚不得知。
文鋒侯卻又不同,他是前朝沒落勳貴出生,自小拜得名師,文武雙修,與陳仲先更是師出同門。
先帝落魄之時,手下連二百人都拿不出,被各路反王嘲笑是窮土匪下山,而文鋒侯卻是一眼便認定了主子,連帶上陳仲先一道入了先帝帳下,自此一個謀戰如神,一個內政專精,可謂是珠聯璧合。
文鋒侯早逝,幾代單傳留下一子降等襲了一等公,後生林如海,林如海才華橫溢,有乃祖之風,陳仲先是拿他當親孫子看的,他那般照料賈家,也未嘗沒有林家的情分在裏頭,如今,如今……
陳仲先額上青筋發紫,冷汗直流,胸口一陣一陣的抽疼,他人老成精,從前是被假象蒙了眼,如今細細想來,旁的不提,只那林家小姑娘病重之時,他送去的那株回靈草便可延壽十年,可她卻沒撐過月尾,這絕不是什麽油盡燈枯藥石無靈便能帶過的!
姬謙翻了一頁,正要念下去,卻見陳仲先這副模樣,微微一怔,“陳相無恙?”
陳仲先捂着胸口,勉強笑道:“沒事,王爺接着念罷,老臣聽着。”
姬謙點頭,接着道:“波斯貢品七件,五件為宮中流出,途徑不明,兩件為文鋒侯私藏,貢品明須參三十一支,貢品含紫靈芝五柄,另,茜香國三年前所貢國寶回靈草一株。”
念到這裏,大多數人便明白是怎麽回事了,這回靈草是前年陳相八十整壽,聖上欽賜,這賈家誰配受得?衆人心照不宣地想起了文鋒侯那個早夭的曾孫女,好藥都藏進外祖家私庫裏了,那小姑娘入口的,又是什麽?
周朝康本是同一幹老臣一道跪着給賈家求情的,聽到此時,他猛地立直身子,朝殿上行了一禮便退回了原位,他身邊的人還聽到他冷笑,“謀財害命!”
沈瑜林便是知道些風聲,此時也不由咋舌,這賈家簡直就是吸血螞蝗,要知道列侯門第三代累積的家業至少也得五百萬奔上,就這樣了,連一個無冤無仇的小姑娘也不放過,哪怕自家娶了去呢?沈瑜林自诩狠辣,也做不到這麽絕。
聽着百官議論聲,姬謙頓了頓,忽道:“兒臣有一事要禀告父皇。”
姬宸歆正琢磨着給賈家整治個什麽罪名,聽了此話便道:“直說便是。”
姬謙從袖中取出一塊精巧的玉鎖,交由內侍呈上,方緩緩道:“查抄賈史氏私庫時,兒臣正巧尋到這玉鎖,瞧制式像是前朝公主祈福用的,經兒臣查證,寧國公府長孫媳賈秦氏,便是前朝餘孽。”
姬宸歆雙目微眯,指尖劃過那玉鎖上刻的卿宜二字,冷冷道:“前朝……餘孽?”
沉重的威勢壓得大殿中衆人擡不起頭來,沈瑜林鳳目微垂,唇角卻悄悄地勾起。
姬謙雲淡風輕道:“那賈秦氏為前朝卿宜公主之女,賈家既有她的玉鎖,想必對此,是知情的。”
姬宸歆道:“寧國公府罪犯欺君,然念其先祖骁勇,功在社稷,即日貶為庶民,子孫三代不得入仕。”
因着衆人俱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卻沒一個人看到這對父子沉默的對峙。
沈瑜林若有所思地收回視線,寬袖中左手握拳,張張又合合。
這時忽有人驚道:“陳相犯病了!”
衆人連忙看去,只見陳仲先面色紫漲,雙目緊閉,直挺挺倒在一名中年官員懷裏,兩手還卡着脖子直喘氣。
出了這樣的意外,早朝也沒法子上下去了,姬宸歆揮了揮手令侍衛将陳仲先擡到偏殿,傳了最好的禦臣,不多時便散了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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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賈家的處置還沒下來,然而不少人卻明白,這賈家,完了。
薛寶釵那孩子生得實在不巧,正是賈政并王夫人賈元春進王府地牢的那一晚,隔天便有聖旨,要賈姓之人俱斷上一條腿。
斷腿是好将養的,嬰兒骨軟,愈合力也強,并不會留什麽痕跡,只是晉時流傳着一個說法,孩童出生三個月內不能見半點波折,否則便是一生苦命,命途多舛,地牢裏的王夫人聽了,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牢頭啃着雞爪子,吃得滿面油光,聽着那撕心裂肺的哭聲,不耐道:“嚎喪呢!過幾天一家子上黃泉路再他娘的哭個夠,莫髒了王府的地兒!”
賈政和王夫人俱是一副心如死灰模樣,賈元春卻何時受過這種委屈?當下厲聲道:“你大膽!此事明明是世子蓄意陷害,等王爺查明真相,一定會來放了我們的!”
牢頭豆大的眼睛中微光一閃,笑容詭異,“你說世子蓄意陷害……”
賈元春是親眼所見,當下冷哼道:“确實如此,你還不趕緊……”
“趕緊什麽?”門口傳來少年溫雅含笑的聲音。
衆人擡頭,只見一素衫少年緩緩進門,看着頗為狼狽的賈家人,勾了勾唇。
牢頭連忙賠笑道:“沈大人來得真快,瞧我這亂的,也沒個地兒坐……”
他說着,踹了猶自呆愣的小獄卒一腳,“還不快去給沈大人搬張椅子來!”
沈瑜林淡笑道:“無妨,事情倉促,沒那麽多講究,不知牢頭大哥可否行個方便,我有事同他們說。”
牢頭哪敢當他這客套話,忙拎着幾個獄卒點頭哈腰地退出了地牢。
牢中光線充足,沈瑜林看得到三人臉上最細微的表情,他忽開口道:“我不是來救你們的。”
王夫人同賈政面上的希冀之色寸寸碎裂,唯有賈元春冷笑一聲,譏諷道:“上不得臺面就是上不得臺面,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了,我賈元春會需要你這奴才秧子來救?”
“奴才秧子……”沈瑜林低笑道:“罷了,我不同将死之人計較。”
少年容顏極盛,哪怕看不真切,也能教人感受到那股別樣的氣度風韻,賈元春怒火高漲,“賤人!你勾引王爺不說,還要害死我是不是?”
沈瑜林皺了皺眉,事實上他從未主動陷害過賈家,反倒是賈家這些年不依不饒方吃了些苦頭,這回更是惹到了姬元亦的頭上,加上林家的血債,才會引出這種動蕩來。
見他不說話,賈元春心中得意,罵得更加難聽,只想把這幾年的憋悶一道沖這小賤人喊出來才痛快!
沈瑜林無心同她糾纏,随手将一塊晶瑩剔透的美玉擲進牢房,淡淡道:“賈寶玉是生是死,只在你賈政一念之間。”
王夫人劈手奪過那玉,激動道:“你把寶玉怎麽了?他這玉不能離身……”
沈瑜林微微蹙眉,從袖中取出紙筆來,隔着欄杆遞進牢房,“簽了賈探春的賣身契,賈寶玉逃獄一事便就此抵消。”
王夫人渾濁的雙目登時一亮,連一旁的賈政父女面上都帶了些歡喜忐忑,“寶玉他,他真的逃出去了?”
沈瑜林冷笑,“同兩個僧道一起跑了,丢下這玉,說要斷塵緣。”
他簡直無法想象怎麽會有男子懦弱無能如斯,家族傾覆在即,父母妻兒猶陷牢獄,不知明日,他卻說要斷塵緣。
廣廈三千時你不走,錦衣玉食時你不走,佳人在畔時你不走,前呼後擁時你不走,偏偏如今要走,呵,真是好潇灑啊!
看着三人歡喜地簽了賣身契,沈瑜林淡淡接過,轉身就走。
第二日早朝,聖上明旨:“賈氏惡行昭彰,罔顧法紀,有殺人,欺君,大不敬,謀財害命之罪,念及其先祖救駕奇功,即日起,賈氏男丁發配邊城充軍,女眷入教坊司,有姬姓一日,子孫代代為奴,此為鐵谕,後世君王謹鑒。”
沈瑜林立在教坊司門口,看着幾輛樸素的馬車一刻未停歇地入了角門,良久,閉上眼,低低一嘆。
賈家事了,從今日起,他便是真真正正的沈瑜林。
夏風微潮,吹得少年額前耳畔細軟的碎發輕揚,沈瑜林拂了拂衣袖,不經意地擡頭,卻正見對面玄衣墨發的青年負着手,深深地凝視着他。
沈瑜林眨了眨清澈的鳳眼,彎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