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親眼看着趙嫣然用了藥,陳延青狠厲如噬人兇獸的氣勢才慢慢消了下去,他丢了刀,緩緩握住那截皓腕,眼神漸發柔和。
沈瑜林心中一定,這才發現了屋中遍地狼籍,剛剛趕到的陳延玉見狀,笑道:“方才有兩個瘋子來鬧事,想是已經解決了。”
陳延青一言不發地守在床前,并不說話。為免尴尬,二人便退了出去。
沈瑜林也有些日子沒瞧見自家那三個弟弟了,陳延玉将他領到隔壁小房間,笑道:“老大老二已會爬了,三兒身子弱些,不過見人就笑,很是可愛。”
沈瑜林看去,果然見大床上兩個壯實些的嬰兒一個追一趕地亂爬,前頭的那個小嘴裏還吐着泡泡,顯得很是可愛。四處床邊皆有裹了厚綿的欄杆,倒也不怕他們掉下來。
旁邊的小床上側卧着一個面目很是精致的嬰兒,雖瘦弱些,眼神卻極靈動,襯着那淺淡的笑意,教人愈發移不開眼。
“教瑜林見笑了,老大老二随我這二叔,從小皮實。”陳延玉摸了摸老大的腦袋,又在老二胖嘟嘟的臉上戳了一記,笑着道。
沈瑜林既已了了一樁心事,自然也輕松起來,他同嬰兒相處極少,看那小小一團,貓兒似的,幾次想伸手去碰,又怕弄疼了他們,見陳延玉這般自然的去逗弄兩個嬰兒,面上不由帶出了幾分欽羨之色。
陳延玉見狀,抱起猶自怔愣的陳軍炳,遞到沈瑜林面前,笑道:“怕什麽?這是你親弟弟又不是老虎崽子,嫂嫂可惦記着三兒做第二個王子騰呢,你也教他沾沾祿氣。”
沈瑜林知道他好意,只得小心翼翼地接過嬰兒,動作輕柔地調整了一下姿勢。
“二叔可恭維侄兒了,我這從二品在地方上是大員,可在這京城,也不過就是大面上過得去而己,比不得二位叔叔軍功封雙侯。”懷中嬰兒身子忽得一僵,沈瑜林鳳眼中精光微閃,低笑道。
陳延玉覺得他這話有些奇怪,卻也未深想,只道:“用人命堆出來的功業有什麽可誇耀的,瑜林監管百官,功在天下,才當賢良。”
沈瑜林輕笑一聲,撫了撫嬰兒玉雪可愛的面頰,“只曉雨落澤天下,安知驚雷曾動天。”
陳延玉就是個假斯文,聽得半懂不懂的,深感再同沈瑜林談下去會暴露他驚天的才華,咳了兩聲,忽道:“嫂嫂昏迷了這兩日,府中事宜多需操持,咳,咳咳,瑜林先陪陪小侄兒罷。”
沈瑜林笑着目送陳延玉離開,直至那道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他的笑意才一點一點地冷了下來。
陳軍炳有些驚恐地看着這個抱着自己的少年,他不是蠢人,看着此生府中擺設便有了些猜測,方才二叔所言那句像王子騰更讓他确定了心中所想,自己确是托生到了晉時。
還沒來得及消化,這一直讓他有些莫名敬畏的異父哥哥竟然說出了當年攝政王諷刺祖父的詩句!
見嬰兒眼中的慌張之色愈來愈濃,沈瑜林剛要開口,不知怎地心中忽然一疼,看着有些嬰兒熟悉的表情,他抿了抿唇,忽道:“天兆十年生,二十七年卒,斌兒,可是你?”
陳軍炳身子一僵,一雙明光湛湛的鳳眼不可思議的看着沈瑜林。
“我是你祖父。”驗證了心中所想,沈瑜林一時竟連歡喜也忘了,扯了扯唇,幹巴巴道。
嬰兒呆愣。
沈瑜林長出一口氣,将嬰兒抱緊,閉了閉眼,“別說什麽你不配做紀家男兒,斌兒,是紀家對不住你和你娘,斷了香火……也好,這是祖父的孽,你安心地去,來生投個好人家。”
陳軍炳雙目瞪得大大的,這是他臨終前祖父對他單獨說的話,世上絕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嬰兒臉頰興奮地漲紅,未發育完全的嗓子發出幾聲短促的叫喚,像是同父母失散已久的幼獸驟然歸家,聲音裏滿含歡喜。
對他來說,父親是一張受盡唾棄的牌位,母親只會在看着他喝藥時露出厭惡的神色,而嚴厲不失慈愛的祖父才是他真正的親人,投胎幾個月來,他對前生唯一的思念就是祖父,而這個異父哥哥竟然就是祖父!
不知怎地,陳軍炳原本有些忐忑的心一陣安定,祖父是全天下最厲害的人,便是跨越了千年的大晉又怎樣?有祖父在,他什麽也不怕!
看着嫡孫一如既往的信任眼神,沈瑜林心中柔軟得幾乎要滴下水來。與此同時,他更堅定了位極人臣的意念,區區兩個婦人都能将娘親害成這樣,放在前世他位高權重之時怎麽可能?若不盡快掌權,如何為他在意的人撐起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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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勤政殿,八十一級漢白玉階上,姬宸歆面色冷漠,高踞龍椅。
“所以,朕的皇長孫斷了條腿,還不及他賈家幾條命?”姬宸歆将手中奏折開開合合,狀似漫不經心道。
陳仲先俯身叩了一個頭,長嘆道:“回聖上,老臣以為此事皆因那王氏婦人而起,斬此惡婦便罷,賈公後人有失察之過,但罪不當死啊!”
不少老臣紛紛附議,而姬宸歆面上的冷意愈來愈深。
沈瑜林一早便知了真相,也只得嘆一句惡人自有惡人磨了,不過這賈家确是姬元亦殺母仇人不假,姬謙所做的不過是撤了一直護着那卿家女的天禁衛而已。
後宅之中,講得也是成王敗寇。
“老三,你來說說謀害皇室是什麽罪名。”待附議之聲漸緩,姬宸歆才淡淡道。
姬謙出列,黑眸輕瞥了眼跪了一大片的老臣,冷聲道:“犯者淩遲,內三族皆斬,外六族流放,五代不得入仕。”
此言一出,朝堂一靜。
大晉律例相對規範合理,唯有同皇室有關的那卷極為嚴苛,只因姬氏子嗣艱難,孫輩之中更是只得十來個,說句難聽的,便是幾個王爺都反了,聖上也不會舍得動皇孫一個指頭。
不少出頭的老臣已在背地裏掐着大腿悔青了腸子,怎麽腦袋一熱就沖出去了呢?賈代善再好也死了這麽多年了,他的兒子犯事,沒道理要教他們出頭啊!
姬宸歆看着衆臣百态,忽勾了勾唇,道:“沈卿是世子太傅,你有何看法?”
沈瑜林一頓,發覺不少視線從四面八方朝他看來,心中不由苦笑,他這世子太傅明明只是口頭定的,連個正式些的拜師禮也沒有,經了聖上的嘴,倒是名正言順了。
“回聖上,微臣以為法理不外乎人情,賈家祖上曾有輔國之功,而王子騰王大人也是兢兢業業一生為國,若就這樣斬了,實在教天下人寒心吶!”沈瑜林鳳目微眯,大義凜然道。
不少人已經在暗笑這少年不懂眼色,沒瞧見聖上的話裏都帶上冰碴子了嗎?陳仲先卻是有些贊賞地看了沈瑜林一眼,只覺這少年深明大義,一片赤子心腸,連帶的,對将這少年送人做嬖寵的賈家也有了些反感。
姬宸歆早知沈瑜林性格,倒也沒生怒,反而饒有興致道:“那依沈卿看該如何處置?”
沈瑜林溫謙道:“微臣以為既是傷了世子的腿,不如便教這賈家人俱斷上一條腿,世子既出了氣,也不置于讓代善公斷了後嗣。”
相比淩遲和斬三族,這法子着實輕太多了,一時之間知道沈瑜林底細的笑他不夠狠,不知道他來歷的笑他目光短淺,想攀四王八公的高枝。姬宸歆卻笑道:“這倒有些意思,朕準了。不過陳相,賈氏既已罪犯皇脈,這先帝鐵谕自此,便不算數了罷?”
陳仲先嘆道:“聖上英明。”
這鐵谕也不知護了賈家多少回,縱出他們有恃無恐的态度來,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再提什麽先帝鐵谕他陳仲先這老臉都發紅!
沈瑜林鳳眼微揚,同左側靠前的姬謙交換了一個眼神,姬謙薄唇微微一勾。
“好了,”上首的姬宸歆微笑道,“老三,你來說說元亦都從賈二夫人的私庫裏搜出了什麽?”
姬謙從寬袖中取出一份疊成五折的清單,黑眸微掃,低沉悅耳的聲音便在大殿上不急不徐地響起,“先帝禦賜文鋒侯珍品五十八道,博文公私藏畫作七副,父皇欽賜如海公禦器一百一十三樣,另,江寧織造甄家祖傳珍品三十道,另金條銀條各五十箱,有林家地契田契鋪契一百四十三張。”
文鋒侯便是林家先祖,林如海祖父,功蓋八公,未及四王,因此劃地封萬戶侯,朝中威望比賈代善有過之而無不及。
陳仲先張着嘴連喘了幾口氣也未喘勻,臉色青白發漲,無他,賈代善雖救過他一條命,可他同文鋒侯卻是實實在在的刎頸之交,生死相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