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皇城地處北方,雖已到了三月中旬,天氣還是冷,所謂春困秋乏冬補眠,倒教人愈發倦怠起來了。
這日清晨,不少人家燈燭未明,沈瑜林便起了身。
半月之期轉眼便過,朝中雖有波折,但總體還是維持了一個微妙平衡的,姬謙這遭歸京,也不知是福是禍。
沈瑜林梳洗過後換了官服,想到今日需随聖上出城迎軍,又喚錦繡取了件烏紗罩衫套上。
三軍将士此番立了大功,按例當歸京受賞,因着陳家兄弟一早便識相地交了虎符,姬宸歆心覺妥貼,也未再多做要求。
二十萬邊軍守衛不當,此番功過相抵,原地鎮守不提,而京軍多有職權,武将一向位低,不好再封什麽,只論功行賞便是,這遭那支随陳延青一路征戰的陳家軍,卻是頭功。
按說陳延青入伍不過八年,便能帶出一支自己的軍隊,還是二十萬衆,這着實令人不敢置信,不過這也不是沒有道理,先帝尚武,有不少名将封王冊侯,手下精兵各成一派,勢力盤根錯節,今上開國,幾乎耗了半生精力才将這些武将勢力一一剪除,此後自是重文抑武,從賈家便可窺一隅。
朝中文多武少,經年累月,老将逝去,而英雄無繼,軍中人才難得,正在此時出了個天縱之姿的陳延青,拼命栽培還來不及,誰又舍得埋沒打壓?他這一路扶搖直上便是順理成章。
不過,他這輝煌也到頭了。
這倒不是鳥盡弓藏的意思,而是此時他風頭太盛年紀太輕,以姬謙之勢還護不住,姬宸歆心中愛才,必會予他高官厚祿,冷上一陣,這倒與史書上差不離。
天子率百官相迎,便是姬宸歆給有心人的警告。
因着大軍昨日便在城外四十裏處駐紮下來,今日的早朝便免了,文官坐轎,武将騎馬,一行人跟在禦辇後,自然,三品以下官員卻是沒這個待遇的,俱是步行。
沈瑜林的官位在京中算來不大不小,他的轎子便與幾個職位相當的同僚一道綴在隊伍的中後段,自然,比起徒步要好上許多。
轎夫俱是宮中調派,沈瑜林也不願同他們多說什麽,索性這幾日他在讀一本頗為玄奇的志怪小說,時時揣在袖中,晨起穿衣時也忘了取下來,倒是可以打發時間。
讀志怪小說倒不是為了旁的,他也沒那等少年心性,只是心中隐隐有些猜測,急于尋些佐證罷了。
自從娘親生産,他去将軍府探望也勤,那先頭生的二子相貌相異,一靜一動,是難得的吉兆,而那帶玉嬰兒,便有些詭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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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目精致非常,同娘親與陳叔無一處相似,眼是鳳眼,唇是菱唇,明明是異父兄弟,倒與他沈瑜林像了七分。
那嬰兒極為厭拒乳娘,每每喂奶必要用小匙一勺勺地喂,且會面露不悅。
除去這些,那嬰兒性情也怪,自出生那日便不見哭聲,時常發愣,會對他莫名畏懼,表情如知人事,若撇去嬰兒之身,簡直與心智健全之人一般無二。
……
沈瑜林嘆息一聲,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賈寶玉,說來正巧,此戰夷族元氣大傷,退守王庭五百裏,聖上下令大赦天下,賈寶玉同薛蟠罪降三等,被關到了普通牢房,賈薛兩家多方打點,總算是撈出了二人,不過聽聞……一個廢了,一個瘋了。
養不教,父之過,薛蟠年少喪父倒還情有可原,這賈寶玉之事,倒是賈政的過錯。
性子是天生的,心志卻是後天培養而來,賈寶玉生性純善,那些惡習卻是賈家上上下下嬌慣出的。
他并不怕陳家會養出第二個賈寶玉來,而是擔心這嬰兒來歷……
想起陳家嬸嬸和娘親這些日子對那嬰兒的寵溺,沈瑜林低嘆一聲,略去那篇狐妖報恩的故事,翻開下一章,“奪舍”二字正巧映入眼簾。
沈瑜林心中一震,憶及那嬰兒種種不尋常之處,更是驚駭。
他怎麽忘了,世上既有還陽之事,那奪舍又有什麽不可能?
那嬰兒……
正在這時,轎子一晃,平穩落地,沈瑜林勉強壓下思緒,道:“可是到了?”
外頭轎夫恭謹地應是,沈瑜林放下那書,自掀了轎簾出去。
想是前頭人已到了,周圍的官轎陸續停下,沈瑜林與幾個同僚打了招呼,便去尋他監舉司屬官。
迎軍的章程繁雜,人也有些亂,折騰了半個時辰,沈瑜林好算跟在禦史臺後頭上了閱軍臺。
泱泱二十萬大軍俱是黑甲烏槍,前頭一身親王朝服的姬謙便格外顯眼,離得遠,沈瑜林也沒看清他的臉,心中卻已有了些躊躇之意。
為何自那日傳信後,這半月都無音訊?
同陳家兄弟相處如何,在軍中可有聲名?
那雙生美姬,他可會同自己解釋?
……還有,數月不見,可安好?
姬謙正跟在姬宸歆的身後一道閱軍,父子二人時不時說上幾句話,此刻心念一動,餘光不由向官員隊伍中瞥去。
姬宸歆何其精明,當下便猜出幾分,見自家三子難得有些小兒女情态,不由失笑,拍了拍他愈發厚實的肩膀,道:“周車勞頓,吾兒也累了,去歇着罷,陳元帥陪朕走走,這二十萬精兵氣勢恢弘,陳家兩位愛卿居功不小。”
陳延青上次凱旋歸京時便被單獨召見過,他又是個二愣子,心中也沒什麽驚喜惶恐,謝了恩便大步上前,跟在姬宸歆身後。
他的禮數并不是很周全,姬宸歆也不在意,朗笑一聲,道:“陳愛卿果然好氣勢。”
陳延青摸了摸後腦勺,不好意思地幹笑了兩聲,撇去那塊猙獰可怖的胎記,倒像是個樸實的農夫。
朝中無論文臣武将,忠奸賢庸,能在他面前混個臉熟的,個個都是人精,這般對比下來,姬宸歆倒頗喜歡陳延青的赤子心腸,面上笑容也多了些真心。
姬謙行了禮,待一行人走過,便帶着親衛下了閱軍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遠遠地朝官員之中瞥了一眼。
不知為何,沈瑜林一向同姬謙有些默契,當下便明了他心意,低嘆一聲,同屬官打了個招呼便隐在人群中緩緩離去。
這裏與上回慧空大師贈琴的石亭并不遠,沈瑜林行了一段,果然見到了那竹林。
進得林中,四周立時一靜,沈瑜林擡眼看去,正見姬謙立在石亭前,俊美的面龐上難得帶着些笑意。
也不知怎地,連日的不安在見到這人時便散了個幹淨,理智告訴他不可沉迷,感情卻叫他再多信任這人一些。
姬謙緩緩下了石階,走到猶在呆愣的沈瑜林面前,低笑一聲,揉了揉他束着烏紗冠的發,“我回來了。”
他靠得很近,沈瑜林甚至還聞見了他身上那股好聞的熏香,沈瑜林同大部分男子一樣,不喜熏香,此刻卻莫名覺得,也只有姬謙配上這味道,才不顯女氣。
姬謙淺笑着看他發怔,只覺這少年一舉一動,俱牽着他心神。
沈瑜林在他灼灼的目光中回神,輕輕呼出一口氣,這幾日心中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姬謙哪裏看不出來?他低頭在少年發上撫了撫,緩緩攬上了他的腰。
少年身子長得快,小半年未見,沈瑜林已與他肩相平,抱着也更顯契合。
“你瘦了些,先生信中說的沒錯。”姬謙輕嘆一聲,“不論什麽時候,身子要緊,莫任性。”
低沉關切的聲音闊別幾月再度響在耳畔,沈瑜林抿了抿,習慣性去推他的手在空中頓了頓,緩緩抱住了姬謙的腰。
“你也瘦了。”
姬謙薄唇微揚,道:“我害了相思之症,便一日日地瘦了,你呢?”
沈瑜林輕笑一聲,“我嘛,可沒那風花雪月的時辰,自是憂國憂民憂天下吶。”
姬謙低頭,在他白皙圓潤的耳垂上輕咬一口,道:“那我便是護國護民護天下去了。”
忽想起這幾日心中所慮之事,沈瑜林抿了抿唇,道:“那便沒旁的事了?”
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後悔了,重逢這樣歡喜的日子,若姬謙真同那雙生女有什麽,豈不是白白添堵?
方才同姬謙相見,他很歡喜,自入官場以來,他很久沒這樣愉悅過……他有些舍不得這樣的氣氛。
姬謙微微一愣,扶正少年,低頭對上那雙明澈得彷佛能看透人心的鳳目,道:“有人同你說了什麽?”
沈瑜林低嘆一聲,認真道:“是我當初太輕率,我不知道人動了情,不論是男是女,總會妒忌猜疑,沐琦,你若因此厭我,便早些說清,莫教我……陷得更深。”
姬謙愣怔良久,深呼一口氣,嘆道:“傻小子,我怎會厭你?”
說着,再次将人抱進懷裏,沈瑜林發覺他這次抱得很緊,勒得他身子都有些發疼。
不過,卻有莫名的安心感。
沈瑜林鳳目微垂,輕嘆一聲。
他這回,是栽了。
姬謙将卿家算計一事一五一十說了,抿了抿唇,又将府中姬妾真相一并告訴了沈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