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說巧也巧,那日趙嫣然午時三刻産子,到了夜間便有捷報飛馬歸京。
北夷王庭破。
……
沈瑜林知道的要早些,彼時他正坐在書房批公文,上次的信鴿回程,信上便有“哈察已降,半月之內,吾歸,勿念。”
沈瑜林拈着信紙,雙目微沉。
太快了,原本應是三年苦戰,姬謙同兵士并肩作戰積下赫赫聲威,歸京之時勢力雄厚,同三王相鬥也無甚懸念,之後的一切便順理成章,而如今不過五月之期,這夷族便敗得徹底,姬謙雖有些功績,卻被陳家兄弟牢牢蓋去了風頭。
此時朝堂紛亂,宗,寅餘黨未清,永宇黨趁勢崛起,七皇子出繼,陳相年邁,相權之争激烈,監舉司漸成規模,三品以下官員人人自危,隐有結黨相抗之意,近日偏又有些後宮恩怨……怎一個亂字了得?
此時歸京,不是好事。
沈瑜林撫了撫信鴿的腦袋,瞥見姬謙中正平和的字跡,低嘆一口氣。
罷了,罷了,兵來将擋,水來土淹,亂就亂去罷,從他入仕那一刻起,歷史便已改變。
月上中天,公文批完,沈瑜林喚了錦繡打水,正待洗漱,袖袋裏忽滾出一塊潔白透潤的玉石來,掉在地上,嗑出一聲悶響。
錦繡趕忙去撿,看了看,起身笑道:“這玉質果真是好,公子想送給馮少爺麽?”
沈瑜林這才想起白日裏他扣下了自家弟弟胎裏帶的玉,面色微凝,這些年他對鬼神之說半信半疑,可這與賈寶玉來歷彷佛的弟弟還是讓他升不起欣喜之意。
男兒從文當入仕為官,造福一方,從武當懲強扶弱,保家為國,似賈寶玉這般的弟弟,他實在無福消受。
“不年不節的,送他做什麽?紹欽那兒最不缺的就是玉。”沈瑜林皺了皺眉,正想順口賞了錦繡,忽瞥見那玉上“文韬武略”四字,心中微微一澀,緩聲道,“你明日去玉坊,照着這玉做對兒一模一樣的,正好洗三之日添盆用。”
錦繡低應一聲,将那玉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忽有些為難道:“公子……錦繡眼拙,不知這玉是何種材質?”
Advertisement
沈瑜林見那玉晶瑩潤澤,泛着乳白,燭光下又有些透明,也看不出材質,便道:“那便用羊脂白玉替上,這玉……穿條紅纓絡也罷了。”
錦繡也不再多問,點點頭,侍候沈瑜林洗漱。
……
夜闌人靜,有床帳相隔,沈瑜林從懷中取出那塊鳳凰雙飛佩,低嘆一聲。
暗線每三日一封信,五月之期已積下五十三封信,沒有一條提到那雙生姐妹,他是不在意,還是覺得沒必要?
帝王獨寵易,可獨寵三十年,哪裏是光憑美貌可以做到的,唯有真心。
姬謙對他是真心,他看得出,他看他的眼神時,同前世大長公主的極似,只少了些女子的迷戀傾慕,多了些上位者的贊賞喜愛,他對這段感情的猶疑大半也源于此。
他的起勢太低,而姬謙生來便是皇子,二者之間,從一開始就不平等。驸馬的悲哀他背負了二十年,而姬謙顯然比大長公主要的更多。
沈瑜林并不靠感情活着,姬謙若是尋常契兄,納了新寵,他至多冷笑一聲便罷,但顯然,這段感情影響着他心心念念的仕途。天下男子都是這樣,面對舊人,開始是歉意,然後是羞惱,直至厭惡,縱有約在先,被帝王厭棄的臣子,又能有什麽作為?
能與真心這東西等價的只有真心,或許不公平,但帝王情愛,便是兩世為人,他也不敢輕信。
掌中的玉佩在夜色中映出淡淡的白,觸手微涼,沈瑜林閉了閉眼,輕嘆一口氣。
若那史實成真,他只會小心籌謀,一步步淡掉這段荒唐的關系,男子的尊嚴不允許他同婦人争寵,縱然,有可能一招不慎自斷仕途,縱然,姬謙這個名字代表了無數利益……縱然,他是有些動心的。
将仕途利益擺在前頭,再說動心,聽着是有些可笑,但沈瑜林生來薄涼,能被他挂在心上的人極少,動了情的,兩世卻也只得一個姬謙。
男子情愛本就冷淡些,便是那人,怕也是算清了利弊才出現的罷。
沈瑜林将玉佩掖在枕下,蒙被過頸,不知怎地卻有些難眠。
☆☆☆☆☆☆
“這王帳倒比軍中營帳漂亮些,陳軍師?”
姬元亦一襲量身定做的墨色軟甲戰袍,坐在夷族王椅上,頗為意氣風發地朝陳延玉挑了挑眉。
陳延玉桃花眼一彎,溫和笑道:“世子說得是,這夷族雖窮苦,但王帳還是很不錯的。”
又是這種語氣,姬元亦聽得無趣,順手取了案上一道牛角柄金鞭,“這東西不錯,另一根呢?”
那金鞭明顯是成雙的,陳延玉笑意微僵,道:“方才家兄……”
他話未說完,陳延青便掀簾入帳,懷裏連抱帶挂滿是些金銀飾品,脖子上一根閃亮的金鞭……
姬元亦的笑也僵了,元帥,哈察還在隔壁簽降書啊!
陳延青一眼便瞧見了方才落下的金鞭,朝姬元亦點了點頭,費力地空出一只手抽出那金鞭,頂着一張正直嚴肅的臉出了王帳。
姬元亦同陳延青交集較少,此刻有些發蒙,那原先握鞭的手還僵在半空中。
陳延玉無奈笑道:“世子恕罪,是家兄失禮了,昨日京中有信,嫂嫂為我陳家誕下三子,家兄只是有些……嗯,激動了。”
姬元亦道:“元帥,激動的方式……頗為特別。”
陳延玉面上賠着笑,心道:習慣成自然,從前自家老哥搶戰利品是為了攢錢贖老婆,然後是為了攢錢養老婆,現在是為了攢錢養老婆和兒子,他的任務很重啊……
于是五日後,任務很重的陳大元帥整整抱了兩大箱金銀珠寶回京。
……
降書簽訂完畢,只等欽差來接收,歸期漸近,姬謙手頭也閑了下來,晚間休息時才有空細看那《萬象陣法》。
燭光極亮,姬元亦坐在桌案旁揉了揉手腕,偷瞥了眼窄榻上看書的姬謙,筆下稍停。
“你又偷懶。”姬謙頭也沒擡,淡淡道。
姬元亦抿唇看着左邊厚厚幾疊花名冊,右邊幾大卷統計錄,頓時苦了臉,“父王,孩兒已校對一整天了,不是有專門的校對郎麽……”
姬謙道:“你這些日子頗為浮躁,需磨磨性子,不然回去了,你師父要怨我的。”
知道示弱沒用,姬元亦撇了撇嘴,哼道:“少見見那芷兒萱兒,不然當心師父怨死你!”
那對下流東西倒也有些手段,觑着機會,那妹妹替父王擋了一箭,又是衆目睽睽的……哼,救命之恩,以父王的身手會避不開那箭?不知所謂!
姬謙頓了頓,翻了一頁,道:“你這模樣倒像護着你娘親似的,話說回來,這些年怎麽沒見你同母族親近?”
姬元亦笑道:“莫以為我不知,父王是轉移話題呢……我那母族心可大着,人家是廣撒網,多撈魚,我這區區世子礙什麽眼?”
姬謙道:“你知道了?”
姬元亦冷笑道:“世上除了卿家,誰會将父王的喜好記得那麽清楚?又有哪家會這樣傻,以為可以用女人肚皮撐天下!”
姬謙道:“我本也是顧忌着你,想給卿家留些顏面,倒是弄巧成拙了。”
姬元亦愣了愣,低哼一聲,撇頭,只是耳根有些發紅。
“既已這樣……本世子就勉為其難收下她們……”
姬謙忍俊不禁,低笑道:“誰要你勉為其難?這些女子手段不幹不淨的,留着也是禍害。”
姬元亦對內帷陰私知之甚詳,才不在意,只是莫名地松了口氣,他連連校對了三冊戰俘統計,才壓下了那詭異的歡喜之意。
定是那種仿冒品還入不得小爺的眼!
姬謙将他神情看在眼裏,低低嘆了一聲。
“聽聞陳元帥昨日喜得三子,算算時辰也巧,正是哈察投降時生的。”姬元亦道。
姬謙微微擡眼,“一胎三子,還是庶子同日生?”
不怪他這般想,雙胎已是難得,三胎便是天大的福氣了,又無孕婦喪報,任誰也要驚奇的。
姬元亦道:“是元帥夫人一胎三子,方才夥頭軍那裏不是在發紅蛋麽?一人三個,庶子哪有這待遇。”
說着,他又想起了什麽似的,不懷好意地笑道:“元帥和軍師彷佛沒納過妾?那正好,那對姐妹送他倆一人一個!”
姬謙無奈道:“人家既是難得的專情人,你又何苦去讨嫌?”
姬元亦黑眸眨了眨,道:“果然是愛屋及烏,這連師父娘親都護上了……父王單單輸了陳家兄弟一個專情吶!”
姬謙輕笑道:“四妃休了一個,瘋了三個,我這後院哪還有旁人?”
姬元亦揚了揚唇,正要同自家父王好好辯一場,卻聽姬謙淡淡道:“今日需将案上的全部校對完,元亦,現在是酉時。”
姬元亦的筆開始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