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風雪在帳外呼嘯,營中卻是暖意融融,姬元亦打了個哈欠,側了側被火爐烘得發燙的左頰。
大戰即将結束,營中守備外緊內松,最是不可懈怠,如今他與父王一道住,也方便天禁衛輪班值守。
姬謙點清了賬目,正要立冊,擡眼,卻見自家世子半歪在榻上縮着手腳昏昏欲睡的模樣,不由責道:“像什麽樣子?若教人看了……”
姬元亦無奈揚了揚被包成粽子的雙手,哀道:“父王,那是赤爾贊吶赤爾贊,孩兒已經夠累了,這寝帳就咱倆,還不興讓我松快松快麽?”
姬謙失笑,“赤爾贊強橫不假,同你有什麽關系?”
姬元亦嘿嘿笑道:“沒我這誘餌,怎麽釣那條大魚?”
姬謙道:“嗯,随駕帶着八個天禁衛的誘餌,也難為那條魚了。”
姬元亦悶笑幾聲,忽道:“父王,你說……若教那穆老頭知道,他使的離間計半點用也沒有,會不會氣厥過去?”
姬謙挑眉,“你倒長了些心眼。”
姬元亦得意道:“那是,不說師父那九曲十八彎的性子,便是小師兄,那也是七竅玲珑,這叫耳濡目染!”
姬謙一頓,又道:“南安郡王确實有些古怪。”
姬元亦道:“四路援軍中他派的人最少,反倒日日同陳元帥唱反調,不少人背地裏都說這穆老頭得了失心瘋呢!”
掌中的字條邊角微卷,姬謙薄唇輕勾,緩聲道:“你五叔手段不錯。”
“五叔?”姬元亦眯了眯眼,“穆老頭可不是個好相與的……”
姬謙淡淡道:“人……總是有些弱點的。”
姬元亦心道,您老就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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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有幾個,小爺自個兒算一個,龍椅邊上那位算一個,那也要尋常人碰得着啊!至于師父?姬元亦掃了眼枕畔那摞厚厚的陣解圖,扯了扯唇角,那簡直是護心鱗。
和自家老爹扯了會兒皮,姬元亦喚人更了衣,又叫那親衛從箱籠裏翻出件厚實的銀貂披風系上。
見他又要戴帽子,姬謙皺了皺眉道:“還有兩刻便是亥時,你做什麽去?”
姬元亦又舉了舉那對兒粽子,嘻笑道:“佳人有約哩!”
知道他是要去換藥,姬謙眉頭略松,又道:“要你亂跑什麽?”
說着,便要吩咐親衛将軍醫喚來,姬元亦忙道:“哎!哎!哎!父王別忙呀!找那幾個粗手笨腳的老頭有什麽意思?我可是要去尋那半夏姑娘的!”
姬謙皺眉,“女子閨名豈是可直呼的?也太不講究。”
姬元亦用手腕抹了抹額前碎發,無所謂地答道:“正妻要講究着,侍妾規不規矩也沒什麽。”
姬謙盯着他看了一會兒。
姬元亦也不在意給他穿靴的親衛一瞬間僵直的背影,自顧自道:“白天那兩個女扮男裝的也不錯,雙生美人……不算萬裏挑一,也是很難得的,父王,你覺着呢?”
姬謙道:“你又打什麽主意?”
姬元亦溫和一笑,卻莫名有些詭異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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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城兵馬司近來熱鬧得很,祁天掏着耳朵跷着腳,觑了眼桌上的常青盆景。
這盆景沒什麽稀奇,出門左轉拐個彎,林木市場上五兩一盆送包花肥,可這裏頭埋的……就有點道道了。
祁天扯了扯唇,忽地跟個惡霸似的瞪了瞪眼,把一溜兒手下吓得不敢出聲。
“要說這金陵四大家族也夠摳的,一棵破松,就想叫爺給他們玩命去?”
齊志遠縮着腦袋,心道銀票做土赤金為盆的破松,屬下玩了命也想來一棵啊……
一旁的李延虎知道自家大人打定主意裝傻到底,忙笑道:“這賈薛兩家也太不懂事了,得罪了王爺不去賠禮,反而來求大人,真是……”
祁天眯了眯眼,一掌拍在李延虎圓圓的有些憨實的腦袋上,緩聲道:“挺會打主意的,賈薛二人得罪了王爺不能放,王仁得罪了我瑜林侄兒,便能放了?”
李延虎嘿嘿笑道:“那哪兒能啊?只是說來,這王家大爺放還是不放……不就是大人一句話的事麽?”
祁天輕蔑地掃了一眼賈家的禮單,薛家的盆景,喃喃道:“或許王家,還希望我不放人呢。”
衆人被這詭異的氛圍壓得喘不過氣來,齊志遠不怕死地提醒道:“大人,王家……可就這一根獨苗啊!”
祁天低笑道:“要變天了,我這兒大小也是條避風港,與其讓他再漏點什麽出去……挨了雷劈……倒不如把人關到風平浪靜之時。”
衆人似懂非懂,只有李延虎轉了轉眼珠,面上一瞬間閃過驚駭。
祁天順手掐了根細小的松針,用布了薄繭的指腹撚出淡綠的汁水來。
齊志遠剛出了五城兵馬司,對面牆角根縮着手腳的賴大立時上前,一張老臉笑得跟麗人閣的小楊柳兒見着他發俸似的,那個燦爛喲……齊志遠狠狠打了個寒顫。
賴大嘿嘿笑了兩聲,搓了搓手,看了看不遠處的四個守衛,低低道:“齊大人……茶館裏說話?”
搞得跟內線接頭似的……齊志遠撓了撓腦袋,直接把人拉到牆角,從袖子裏掏出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銀票,遞給賴大,誠墾道:“你托的事不成,我們指揮使打定主意不放人了。”
賴大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見過有人收了賄還往回退的,臉僵了僵,又道:“齊大人收着吧,就當是照顧照顧我們二爺……”
齊志遠搖頭,把銀票塞回賴大手上,嘆道:“黑牢是我們指揮使親自管的,這事也不成。”
賴大臉皮一顫,黑牢……
意識到自已說漏了嘴,看着賴大灰白的臉色,齊志遠有些過意不去,安慰道:“黑牢也沒什麽的,至少……從那裏頭出來的人,沒有缺胳膊斷腿的……”
因為心虛,齊志遠的聲音越來越低,挺大的個頭說話跟蚊子哼似的。
是,黑牢裏沒有五花八門的刑具,血腥殘忍的酷刑,還分單間,三餐正常……聽起來很不錯,可……裏面除了黑暗,什麽也沒有。
除了黑暗,你看不到任何東西,除了自己,你摸不到任何東西,除了自言自語,你聽不到半點響動,曾有受了五十四道酷刑依舊不松口的江洋大盜,只在裏頭關了五日,便生生瘋了。
從前日下午起,自家金尊玉貴的二爺便被關在了那裏頭?賴大身子晃了晃,被齊志遠扣着肩頭扶住,連道謝也趕不及,他撒腿便往回跑。
這人,錢也不要了?齊志遠撿起地上的銀票,一臉正直地抿了抿唇,決定代為保管一陣,至于會不會保管到小楊柳兒的香閨裏……齊志遠望天。
今兒個天氣,真是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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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元亦聞了聞繃帶上新鮮的藥香,看着正收拾藥材的孫半夏,緩緩道:“孫姑娘的醫術果真名不虛傳。”
孫半夏聞言,淺淺一笑,很是溫婉。
姬元亦微瞥了眼她身後侍立的兩名護衛,厚重的铠甲掩不住那姣好的身段,這對姐妹原是赤爾贊強搶的舞姬,西漠城破,她們扮成百姓出逃,被陳延玉識破,心地良善的孫家爺孫不忍二人被充為軍伎,收做侍女……這是明面上的。
姬元亦勾了勾唇,擡眼,對上那姐姐溫柔明澈的鳳眼,又掃向妹妹微微翹起的朱唇,見二人一臉羞怯,嘲諷一笑。
“倒真是,挺像的。”姬元亦托起妹妹精致的臉龐,在她耳畔溫柔低語道,“白天沒撞上我父王……失望麽?”
孫半夏微微惱道:“芷兒萱兒是我的待女,世子自重。”
姬元亦也不理她,幾乎是嘆息着道:“你們這樣的人,怎麽配生着這樣的眼,帶着這樣的笑?”
再裝,哪裏裝得出那人半分神韻風骨來?也只有那只小團子,日複一日笨拙地模仿着,卻從不知自己本就像了三分。
姬元亦敲了敲腦袋,手上火辣辣的疼,他撲哧一笑,忽道:“這主意誰想的?挺下血本吶!”
那喚做萱兒的姐姐眼眶微紅,落下一串晶瑩的淚珠來,細細柔柔地泣道:“奴婢姐妹二人出身雖微,卻也是知廉恥之人,還請世子莫要羞辱于我姐妹……”
被他捏着下巴的芷兒也跟着哭了起來,聽着很有些酸楚,姬元亦漠然地瞥了眼身後兩個親衛,果然見他們面上都有些憐惜之色。
這是個拙劣的美人計,卻因那美人太美,反倒教人心猿意馬起來。
姬元亦勾了勾唇,見孫半夏似乎強壓着怒火想要說些什麽,無趣道:“天下女子,不過如此。”
他拍了拍芷兒的面頰,認真道:“本世子不管是誰派你們來的,記着,永遠不要妄想。”
這二人看似明澈的雙目裏,有太多他見慣的肮髒,一對劣質的仿冒品,還用不着他去防備。
姬元亦出了軍醫營,一陣寒風迎面,撫了撫額上毛茸茸的銀狐帽,他忽地扯出一個頑劣的笑來,口中喃喃道:“也是小爺太緊張了……見過了真品和最好的贗品,假的又算得上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