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回府已是夜半,鬧騰一天,馮紹欽已睡下了,縱是燭光明暖,這空蕩蕩的府邸也顯得有些冷寂。
今日之事擾得他心緒不寧,沈瑜林也無睡意,取了年前未了的案宗在燈下批閱。
香爐用久了并無雜味,從裏到外都透着那清冷沁人的味道,不似前世,點過冷鳳香後再添雲寒香,味道便怪異難聞起來。
沈瑜林在房中一貫不喚人伺侯,錦繡理了桌案,點了炭盆便去了。
過年前後事務較多,備份的案檔摞了四疊,大半是匿名監舉官員貪污行賄的,還有些是私德之事,沈瑜林翻了幾頁,皺了皺眉。
天下官員衆多,監舉司雖設了緩閱處與急閱處分類調查,還是有些分、身乏術,前世實行這制度靠的是他在朝威勢,層層監舉負責之人默認為當地總督,總督以上才由他親自查辦,如今這範圍卻是從開始便歪了。
沈瑜林低嘆一聲,這也是他當初驟得升遷,一驚一喜之下沒有細究的緣故。
滴墨濕宣紙,沈瑜林眯着眼沉思了一會兒,往爐中添了一勺香,重新鋪開一張白紙,緩緩在上頭寫了七個字。
免查制額度初案。
耳畔風聲際動,沈瑜林一頓,筆下卻不停。
窗外兩道黑影靈猴般上了樹,一眨眼便消失了。
開國不過兩代,貪污行賄畢竟是少數,有小貪無過的官員如周朝康,有清正立身的官員如于尚清,大多數人其實并不需時時監督。
這些日子他也看了不少戶部的官員案檔,不少官員政清如水,卻頻頻被匿名監舉,實在是亂,倒不如為這類官員列個名冊,等到三年一升遷時再派人徹查一番,倒能省不少事。
只是......“免查”這二字的誘惑極大,具體标準卻叫人犯難。
沈瑜林放下筆,揉了揉太陽穴,微微俯身将燭芯剪短一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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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剛剛差點被發現了。”林文軒拍了拍胸口,猛灌了一大杯茶。
季應澤道:“你以為你沒被發現麽。”
林文軒微怔一下,旋即笑道:“不會吧?他們家暗衛厲害也罷了,主子也習武?”
季應澤眯了眯眼,輕笑道:“他武藝稀松平常,練的心法卻是上乘,耳聰目明,更勝你我。”
林文軒挑眉,道:“這樣說來,和那雙暗衛不是一個路子的?”
季應澤似笑非笑道:“文軒,這麽關心我的心上人做什麽?你若對我有意......直說便是。”
林文軒眸色微沉,旋即爽朗一笑,道:“小太子的情意,兄弟我可受不起,好了,好了,我不問了,可好?”
季應澤微微一笑,桃花眼裏暗色一閃。
林文軒笑道:“看來你這回是動了真心了,那通天雷造價可不斐,就這樣用去算計一個女人,也太浪費。”
季應澤端了茶盞,遮去唇邊冷意,語氣卻仍是淡淡的,“那女人出身下賤,閨譽不潔,情郎不知多少凡幾,也敢癡心妄想......去配我的鳳凰?”
“哈哈哈!”林文軒朗笑道,“小太子這是妒了呢!”
季應澤輕笑一聲,沒有反駁。
林文軒又道:“聽祖母說當年卿妃一舞傾城,文帝愛若珍寶,呵,卻不知他若看到如今這位‘恍若卿妃再生的美人兒’,有何感想?”
季應澤輕嘲道:“若無文帝之寵,她便是舞斷了腿,誰會為她傾城?”
與空島向來最厭卿氏,當初季天揚之父功雖蓋主卻從無反心,那卿妃的弟弟因不守軍規,擾民夜宿被季天揚處決,卿妃日日在文帝面前以淚洗面,後因她身子弱,一病便去了,文帝痛失所愛,便将矛頭指向了季父,要季天揚以死謝罪。
季父年逾五十,季家四代單傳唯這一子,如何舍得?原先只是抗旨不遵,後來卻是稀裏糊塗被卿家扣了個謀反的帽子,滿門忠烈一朝盡殁,只剩了季天揚糾集殘部奔了海外。
海島四顧,俱是黃發褐眼,言語不通,一聲鄉音難得,當初寥寥二十萬兵拼到如今,他們吃了太多苦。
林文軒低嘆一聲,拍了拍季應澤的肩。
季應澤低嘆一聲,抿了口茶,忽道:“貿易一事的進展如何?”
林文軒愣了愣,笑道:“說來倒是奇了,永宣王永宇王幾番試探後對我深信不疑,那七皇子卻只是瞥了我一眼,便道他諸事不管,莫扯上他。”
季應澤微微挑眉,“哦?”
林文軒又道:“你初時還要我小心應對那永宇王呢,誰曾想竟也是個蠢的,還不及七皇子透徹。”
季應澤道:“永宇王不蠢,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只是,你确定他要袖手旁觀?”
林文軒點頭道:“那七皇子年後便要過繼給忠順王爺,那忠順王爵可是世襲罔替的,代代榮華已注定,再摻和奪嫡......可就說不清了。”
季應澤嘆道:“那也該謹慎些,明日派藍紋衛輪班盯着他。”
林文軒點頭,若是幾年前,諸皇子身邊皆有天禁衛護持時他們自不敢這般,如今天禁衛有了明主,藍紋衛才能派上用場。
☆☆☆☆☆☆
一夜燃香盡,桌案上鋪散了成片寫着字的宣紙,地上也有十來個揉起的紙團。
昨夜出了月亮,今日果然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久違的陽光映着雪光透過窗布照在沈瑜林熟睡的側臉上,面頰微暖。
最後一股燭淚順着蓮花燭臺迤逦而下,落在他手背上,緩緩凝結。
沈瑜林皺了皺眉,雙眼微睜,只見外間天光大亮。
今日雖是大年初二,他卻已閑下來了,沈氏宗族在江南,師父同他是兩年去一次的,這京中,他已無親可訪。
沈瑜林剝去手背上微微透明的燭淚,低低一嘆。
......
自沈瑜林搬出去後,沈府又變回了八年前那般清冷模樣,沈襄卻沒什麽不習慣,他從小一個人慣了,與人同住才覺不自在。
長廊下的雪應是剛剛才掃過的,地上微濕,沈瑜林輕笑一聲,進了正堂。
此時正是黃昏前後,沈襄一身淺色襦衣坐在首座上,面目被夕陽模糊,沈瑜林不知怎地竟想起了祖父。
“坐吧,來得這樣早,可是有什麽急事?”沈襄令人為他上了茶,道。
沈瑜林回神,笑道:“昨夜忽有些想法,頗為粗劣,想請師父為徒兒指點一二。”
沈襄頓了頓,嘆道:“你啊,就是閑不住。”
沈瑜林從袖中取出一小疊紙,低笑道:“我若閑了,總會胡思亂想,倒不如一直忙着。”
沈襄接過,道:“少年人哪來這麽多愁?凡事想開些,有的坎,等過去了,再回頭看,也便不覺什麽了。”
沈瑜林垂眸,又坐了回去,端着茶盞緩緩嘆了口氣。
那免查制額度初案寫得急,是有些疏漏,但瑕不掩瑜,這想法很好,沈襄大致看完,笑道:“果真是出息了。”
見沈瑜林面上并無得色,沈襄心下點頭,有頭腦,有德行,有心性,當初收這徒弟真是做對了。
将手下那份初案又細翻一遍,沈襄沉吟良久,忽道:“為何薦官要與科舉出身的官員分門別類?”
沈瑜林放下茶盞剛要答話,忽想起晉時薦官需經朝廷重重考察,與科舉出身的官員并無太大差別,而在大禦,薦官幾乎成了蔭官的代名詞,是他想當然了。
見他面色微紅,沈襄心下一軟,道:“你入仕不久,少些常識也是必然的,下回注意點。”
接着沈襄為他指出了不少常識矛盾之處,按着當前時情删了幾條過于嚴苛的,又補上兩條關于私德的,這般下來,待師徒二人讨論完,日頭已黑了。
“今晚留下來過夜罷,咱們師徒許久沒敘話了。”沈襄道。
沈瑜林笑着應了。
......
用過晚膳,沈襄坐在書房裏翻書,沈瑜林立在桌案邊修改初案。
沈襄忽道:“徒兒今年,十五了罷?”
沈瑜林筆下微頓,知道昨日之事瞞不過沈襄,嗯了一聲。
沈襄嘆道:“也到了時候該娶親了,縱然......只尋個小戶人家女兒,可好?”
沈瑜林道:“昨日之事只怕要扯不少是非,左右徒兒年紀小,先放着罷。”
沈襄道:“那卿家女為師已替你查過,便沒那道驚雷,她也不是良配。”
原來師父竟以為他心儀那卿家小姐麽,沈瑜林哭笑不得,道:“師父多慮了,徒兒只是暫時不想考慮這些而已。”
沈襄放下書,鳳眼一瞥沈瑜林,沉聲道:“為師自己便是孤家寡人,也不想逼你什麽,你同為師說實話,到底是什麽原由?”
姬謙的容顏在腦海一閃而過,沈瑜林微怔,旋即嘆道:“既是克妻克子的命,我又何苦去害人家?”
他這話倒有些真心,大長公主去得早,韬兒不孝,十幾歲成了京城頭一號纨绔,三十歲上喝花酒猝死了,只留下五六個庶女和一個病歪歪的嫡子,臨了臨了,他那嫡孫竟還死在了他前頭,最後還是幾個得意門生為他送的終,實在......凄涼。
沈襄見他面色落寞,只以為戳到了他痛處,低嘆一聲,道:“你是怎麽打算的?官員不娶也是一條失德之罪。”
沈瑜林略略回神,笑道:“若我已成了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