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曲畢,琴簫聲驟起,兩排青衣舞女旋轉着上臺。
沈瑜林心中咯噔一跳,忍不住朝臺上看去。
馮紫英哼笑道:“果然是這樣。”
席中不少人朝他看來,有欽羨,有戲谑,有不屑。
那旋律正是去年花燈會,他寫的《少年游》譜成的曲,曾在街頭巷尾風靡一時。
說實話,正當的勳貴人家沒一個瞧得上卿家,看馮紫英的反應便知,但沈瑜林知道,這卿家确确實實出了好幾代國丈爺,聖寵不絕。至于為什麽不是國舅爺......卿家女總生皇帝是不假,奈何沒一個扛得住大晉皇室的克妻之咒,晉後期有晉安帝欲為其母請封太後,然後......地動了......
咳,不管怎麽說,同卿家結親是一樁穩賺不賠的生意,卿家沒旁的優點,就是眼光狠,挑女婿準。
若不是命裏克妻,哪個男人不想留後?這卿家女代代命短,便是出了什麽意外......好歹他還能有香火承嗣。
沈瑜林抿唇,他知道這想法很卑劣,甚至會惹怒姬謙,可......正如錦繡所言,他有妾有子,他也......不想絕後。
臺上舞曲已過大半,樂聲陡然急促,沈瑜林回神,發覺自己盤算時竟直愣愣地盯着臺上歌舞,面上不禁帶出幾分薄紅來。
那卿家三小姐一身層層疊疊的玉白色綴琉璃舞衣,輕紗覆面,一雙顧盼生輝的美目流光盈盈,輕掃了沈瑜林一眼,帶了些嬌嗔之意。
沈瑜林還沒來得及賠禮,她卻轉了身,幾個舞女旋轉着遮住了他視線。
馮紫英笑道:“看上了?也好。”
這般興師動衆一場獻舞,暗示得還這樣明顯,若沈瑜林不應,倒是不成了,卿家是晉高祖母族,永寧王妃娘家,這勢力......拒絕了便是打聖上和王爺的臉。
沈瑜林無奈笑了笑,他雖想得明白,卻也有些不甘,去了美人訴情的外衣,這就是一場明晃晃的脅迫聯姻。
那歌舞确是極好,少了尋常表演的匠氣,多了詩詞歌樂本身的靈氣,由那卿家三小姐慵慵懶懶舞來,更有種別樣的清高出塵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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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罷,樂聲微緩,又換了一雙美貌女子舞劍,只不見鋒芒,唯有柔媚。
席中衆人回神,那卿家小姐已下了臺,再看場中劍舞,一個個都悵然若失起來。
馮紫英啜着杯中酒,神色半分不變,對沈瑜林道:“這舞也就一般,當年三王爺生辰宴,卿家大小姐那九天玄女舞才妙,真似個天仙下凡。”
沈瑜林心中一陣異樣,微微按了按心口那塊玉佩,面上淡笑道:“馮兄這模樣,可不像誇人吶。”
馮紫英咧嘴一笑,道:“你若見過世上最好的舞,便再沒什麽旁的舞可入眼了。”
沈瑜林笑道:“馮兄莫不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怎麽可能?”馮紫英搖頭道,“若蘭劍舞高超,他若認第二,無人敢認第一。”
正說着,迎面走來兩個人,沈瑜林認識,一個是工部尚書卿玥,一個是同他一屆的二甲進士卿鳳章,如今升了從六品翰林。
馮紫英笑道:“得,我也不在這兒讨嫌了,沈兄,留步。”
卿玥是卿家這一代的族長,那卿家三小姐,正是他二房太太生的庶女。
卿家同旁的家族不同,因那生了高祖的美人便是庶出,他們家對嫡女庶女一視同仁,這也是勳貴人家最看不上他們的一點。說來那賈家養女兒也是想效仿他們,奈何畫虎不成反類犬,連帶着嫡女名聲也丢盡了,十二三歲連個上門議婚的人家也沒有。
沈瑜林心下無奈,看來卿家早調查清了他身份,庶子配庶女,多般配。
憑他官職多高,潛力多大,那如今做了西南總督的陳相家二公子,當初娶的不也是他們家庶女麽?
卿玥四十歲上下,白面微須,笑起來很是和善,他拂了拂袖子,微瞥了眼席中,道:“沈賢侄,借一步說話,可好?”
卿鳳章也笑道:“許久不見沈兄,同鳳章去外間敘敘話罷,父親很賞識沈兄呢!”
既已想通了,沈瑜林也不再矯情,起身,拱手一禮,溫和道:“那瑜林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三人目光交彙,心裏都有了些底。
出了外院,冷風一吹,酒勁上頭,沈瑜林面皮白皙,一紅起來便到了脖子根,看着倒像是羞臊了。
三人尋到了花園石亭中,落座。
卿玥笑道:“賢侄觀方才歌舞......如何?”
沈瑜林笑道:“三小姐之舞,瑜林平生僅見。”
卿鳳章道:“我這妹妹不光舞好,性子更好。”
卿玥喝道:“章兒,不得無理!”
沈瑜林心下一嘆,從古至今保媒拉纖都是一樣路數,當年是皇上太後,如今是卿家父子。
卿玥嘆道:“唉,不瞞賢侄,這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啊......當年賢侄一首七絕才驚滿堂,不知道哪個嘴碎的同雁兒說了,她就惦記上了,後來便不肯議婚,眼看着二八年華将過,我這做爹爹的也心疼啊!”
沈瑜林道:“伯父愛女心切,想必三小姐也是明白的。”
卿玥道:“那孩子從小就乖巧,如今卻......唉,賢侄,伯父這回便舍了這張老臉,為那傻閨女向你提親事,賢侄若實在不願,便是做個妾也好,省得她小小年紀,一個想不開......”
卿鳳章急道:“爹,這也太委屈妹妹,前幾日雲南總督提親,也是想聘妹妹做正妻的!”
沈瑜林斂目,話說到這份上,他怎麽拒絕?何況,他也不想拒絕。
姬謙,是我對不住你,可我知道,若反過來,你也會同我......做一樣的選擇。
☆☆☆☆☆☆
軍帳中點了火盆,還是冷,姬謙立在沙盤邊,反複推演着幾道适用在連天關的陣法。
姬元亦在一旁皺了皺眉,剛剛裹上身的兔毛披風又扒下來,換了厚重的熊皮大氅。
姬謙道:“薄了嫌冷,厚了嫌熱,怎麽當了十日兵,還愈發嬌氣了?”
姬元亦笑道:“這便嬌氣了?師父非雲寒香不點,非銀絲炭不用,喝茶一定要半溫的,用冰一定要半融的......你怎麽不嫌他去?”
姬謙笑瞥他一眼,不答話了。
姬元亦哼道:“等師父有了孩子,我看你是嫌棄還是寶貝。”
姬謙手下一頓,軍帳中一陣難言的沉默。
姬元亦也知自己說錯了話,卻不避不讓,道:“這是遲早的事,師父年少有為,風度翩翩,京中不知多少姑娘拿他當夢裏郎君,父王,要看開些。”
姬謙輕嘆,那少年雖承諾過他兩次,但終究是因涉事未深,如今他步步青雲,見多了世面,難免會對女子動心,他要如何怪他?何況,任誰願意看着心上人絕嗣?
見他面色略緩,姬元亦趁熱打鐵道:“師父是七尺男兒,同父王結契沒什麽,可若一直不娶妻,世俗眼光要如何看他?有朝一日,師父看着父王兒孫滿堂,莫非便不會有怨麽?”
姬元亦的話很直白,姬謙抿了抿唇,壓下心中的不甘與憤郁,輕聲道:“我......不會攔他。”
姬元亦微微垂眸,低着頭進了裏間。
撫着《萬象陣法》上大氣藏鋒的字,姬謙低低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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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回程的馬車上,沈瑜林垂着眸,一路沉默。
錦繡道:“方才先生喚公子去內院,公子不在,先生讓公子明晚回去一趟。”
回去,便是指沈襄府邸了,沈瑜林低聲應了。
錦繡道:“那卿尚書也真是的,拉着公子半天,先生都尋不到人了。”
沈瑜林輕嘆一聲,把原委說了,錦繡瞪圓了眼。
“公子沒應下罷?”他急道。
沈瑜林閉了閉眼,又嘆一聲。
他再也不對娶妻生子抱什麽幻想了,他就是個孤家寡人命。
方才亭中,幾番客套,他剛應出聲......一道旱雷,劈倒了一扇房門,那卿家三小姐好死不死在裏頭更衣,正好路過一個小翰林,小翰林叫出聲了......
得,別折騰了。
錦繡忍笑道:“叫他們家癡心妄想,用庶女配公子,這下好,天打雷劈了!”
那是你不知道卿家女行情多好,沈瑜林低嘆一聲,心中卻莫名地松了一口氣。
他微微一怔,旋即想道,定是這樣趕鴨子上架的親事讓他反感罷,也未深想。
話說回來,其實便結了這門親也沒什麽好的,陳總督和那雲南總督趙允安求娶庶女,除了是想同姬謙扯上關系,更重要的是,他們娶的是繼室夫人。
若他娶了這卿家小姐,必要頂個趨炎附勢,沉迷美色的名聲,這對他仕途不妥。
沈瑜林閉了閉眼,長出一口氣,罷了,是他奢求了,還陽已是天幸,這......許便是天命。
車馬聲辚辚,在雪地上拖了兩道又深又長的軌跡。
夜空中,明月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