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姬元亦理理衣裳,撇頭,迅速的用袖子抹了把臉,新換的雲錦暈濕一片。他将擦淚的右手負到身後,岔道:“父王想在連天關布山石成兵陣?”
姬謙笑着點了點他額心,道:“你這些日子也該看完那《萬象陣法》了,怎麽,有見解?”
姬元亦略松一口氣,道:“連天關地勢險要,且奇峻,許多物陣皆适用,孩兒認為,雲天一線陣最佳。”
姬謙挑眉,道:“山石成兵陣積威百年,這雲天一線陣卻有何說法?”
姬元亦頓了頓,去裏間床下的箱籠裏翻出那《萬象陣法》來,指着其中一頁道:“這是墨家物陣之首,本名雲天陣,因入雲天者,九十九死得一生,又名雲天一線陣......孩兒以為,那雁回谷草密林深,山石成兵陣剛好,連天關緊狹,正合此陣。”
姬謙接了書,他思維極好,借着陣象圖已在腦海中推演出了效果。
良久,輕嘆一聲。
姬元亦笑道:“父王以為如何?”
姬謙拍了拍他的頭,道:“元亦很聰明。”
姬元亦耳根一紅,羞惱道:“小爺明明是才智過人......”
姬謙輕笑一聲,沒有答話。
陣象圖謄下,姬謙取了片薄木長簽夾在書頁中,合上,還給姬元亦。
姬元亦接了,忽道:“轉過年......便十二了,上回皇祖父提的那周家女......”
姬謙頓了頓,從圖中移開視線,道:“不喜歡便收做側妃,你皇祖父一向疼你,不會勉強你。”
姬元亦垂眸,低低道:“一定要給名分麽?”
姬謙失笑,道:“莫非你還想教周次輔的孫女做侍妾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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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元亦抿唇,道理他懂,可是,“臨行前長靜寺同小師兄道別,孩兒曾見此女,跋扈非常......無緣無故抽了小師兄一鞭......”
姬謙疑惑道:“你未帶護衛?”
姬元亦道:“那就是個瘋子,好端端地迎面上來就是一鞭,要不是十三衛反應快,小師兄非得破相不可。”
姬謙想起馮紹欽同沈瑜林像了三分的模樣氣度,不由笑道:“我還當什麽,女孩家的妒嫉罷了,也難怪,那孩子生得太好。”
姬元亦哼道:“若天下女子皆是這樣貨色,我還議什麽親?尋個契兄弟過一輩子便完了!”
姬謙只當他說氣話,也未太在意,道:“你若愛那溫婉乖順的,只管同你皇祖父去說,我們這樣的人家,還能尋不到可心的麽?”
姬元亦道:“恭恭順順的有什麽好?帶點小脾氣才可愛呢!”
姬謙端了茶,輕抿一口,道:“是像南安郡主那樣?”
姬元亦一嗆,“怎麽可能?那就是只上蹿下跳的母猴子,一點靈氣都沒有,她認識古篆字麽?她會倒背急就篇麽,她辯詩能贏小師兄麽......”
姬謙微微皺眉。
一向機敏的姬元亦竟半分未覺,神采飛揚道:“我姬元亦的世子妃定要才情斐然,明事理,懂進退,最好還要有點小心機,但不能太過分,私底下會撒嬌耍賴,但正事上要嚴謹......”
姬謙聽完,沉默良久,道:“正妃可以空着,兩側妃先随着你性子挑罷。”
姬元亦道:“那周家女?”
姬謙道:“周次輔為人清正,桃李盈朝,這岳家可難得,你想清楚了。”
姬元亦認真道:“娶妻娶賢,納妾納顏,周氏無德且貌醜,若教她當世子側妃,徒惹人笑話。”
無德且貌醜......選秀時姬謙也曾見過那周氏,雖算不得芳華絕代,卻也是個清秀佳人,這小子,還挺記仇。
姬謙無奈笑道:“那回,周氏可知你身份?”
姬元亦哼道:“當是不知的,她對小師兄一口一個狐媚子,若知我身份,她怎敢?”
姬謙道:“倒是正好。”
姬元亦猜到了什麽,雙目微亮。
☆☆☆☆☆☆
說是永寧府宴,其實并不在王府,而是姬謙臨近京郊的一處別院裏。
月上中天,酒過三旬。
沈瑜林端着杯上好的梨花白,倚在窗下略略偏僻些的座位上,不時有人向他敬酒。
幾個德高望重的謀士臣子已随着沈襄蘇從博去了內院議事,沈瑜林官職雖高,資歷卻不上不下的,未免尴尬,便沒進去。
側院倒是合他身份,只裏頭俱是四五十上下的中年官員,沈襄怕他拘謹,便将他排在了外院。
這外院宴中多是些資歷不足的青年才俊并一些庸碌小官,年紀倒沒有過四十的,個個忙着四處結交,沈瑜林打量了一番,便失了應酬的興致。
正自無趣,忽聽一道爽朗聲音響起,“沈執事,上回宴中一別,可還記得我麽?”
沈瑜林聽着這聲音耳熟,擡眼,正是一身瑩紫雲紋對襟長袍的馮紫英,他面上有些薄紅,眼神倒是清明。
“馮少将軍英姿勃發,瑜林自然記得的。”
馮紫英一屁股在他身邊坐下,咧嘴一笑,道:“現在是馮将軍了,得虧沈先生,我如今已領了實權,手底下也有了小兩千人馬。”
沈瑜林笑了笑,道:“是瑜林記差了,馮将軍。”
馮紫英嘿嘿笑了兩聲,又灌了杯酒。
物以類聚,衛若蘭千杯不醉,這馮紫英也是海量,沈瑜林微微一笑,道:“今日衛兄不在?”
馮紫英無奈道:“今日你是第二十二個問我的人,我卻奇了,他衛大公子是我契兄弟不成?非得形影不離的?”
沈瑜林笑道:“是我失言了,我覺得只是馮兄同衛兄關系近,大家才順口問上一句罷?”
馮紫英笑道:“說給你聽倒也無妨,那衛大公子教他本家扣下了,逼他娶親呢!”
沈瑜林道:“衛兄也到了及冠之年,這是好事,馮兄怎的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馮紫英笑道:“沈兄不知,他原是定了親事的,是那史侯家的小姐,他瞧不上人家,便一直拖着,如今史侯兄弟找上了他本家,我這等着看那史家笑話呢!”
沈瑜林被他繞得有些糊塗,道:“看不上便拖着,衛兄對史家小姐也太......”
馮紫英忽道:“你可曾見過市坊裏頭流傳的《海棠春睡圖》?”
沈瑜林嗆了兩下,耳根一紅,道:“沒,沒......咳,族風甚嚴,無緣得見。”
馮紫英道:“那便是畫史家小姐的,兩府為世交,若蘭這邊不好提退婚毀她名聲,幾次三番暗示史家解除婚約,那史家卻裝聾作啞,便一直拖到了現在。”
沈瑜林驚疑道:“那史家小姐如此,史家不管麽?”
這誰家出了這樣的女兒不絞了頭發送去廟裏,反去逼準姑爺的?這還是因着晉風開明,若換了大禦,生生打死埋去荒地裏也不會有人說什麽。
馮紫英哼道:“史家管什麽?那史家小姐都快住進賈家了。”
“這,這真是......”沈瑜林長嘆一聲,道,“衛兄,真君子也。”
馮紫英笑道:“那是沒逼狠了他,若逼狠了......明日那史家小姐就得上吊抹脖子去,她和鳳凰蛋那點破事兒......”
他說着,忽然擡手拍了一下腦袋,尴尬道:“紫英不知怎地覺得沈兄很親切,竟拉着沈兄說了這麽多混話......實在是......”
沈瑜林笑道:“不妨事,我與馮兄也是一見如故,馮兄放心,瑜林絕不會将此事洩露出去的。”
“痛快!”馮紫英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以後咱們就是兄弟了!”
沈瑜林面上笑着,心裏卻無奈想道,客套話都聽不明白,誰要和你做兄弟啊,哪天你大嘴一咧,把人賣了都不自知。
若他是史家這邊的,聽了這風聲,只需耍些小手段,便能教衛若蘭乖乖吃回啞巴虧,同這樣的人做兄弟,衛若蘭還真挺不容易的。
其實沈瑜林還真冤枉馮紫英了,他雖笨拙些,但世家出生的子弟哪有不知事理的?他是真覺他親切,不知不覺便将衛若蘭賣了個幹淨。
馮紫英一壺雲中釀飲盡,又去席中拎了壺玉臺春來,回來便挂了一臉神秘兮兮的笑,道:“待會兒卿家小姐獻舞,沈兄弟可要看好了。”
沈瑜林揚了揚眉,想起晉時大家小姐以能歌善舞為榮,為貴客獻舞更是風雅之事,也隐去了心中一霎那的怪異。
馮紫英酒飲半壺,場中歌舞一散,屏風後歡悅的樂聲驟然低緩起來。
沈瑜林皺了皺眉,是芙蓉連琴曲。
席中一靜,不少人心裏已有數了,芙蓉為花中之王,寓示獻舞的女子身份不一般,不可輕視,連琴曲則意為......那女子心有所屬,借舞傳情。
馮紫英低笑道:“當年卿家大小姐一曲九天玄女舞封了永寧王妃,卿家二小姐三笑留情迷倒了陳總督,如今卻不知這卿家三小姐花落誰家?”
他這話頗有些諷刺意味,卻也難怪,這些真刀真槍殺出富貴的人家,哪裏瞧得起他們。
沈瑜林抿唇,将杯中殘酒飲盡。
卿家有女,一顧傾城,他也是聽過的,卿家為前朝世族,本該沒落,卻難得出了位絕代佳人,許了文帝,後生高祖。
這一代卿家出了三女,大小姐便是那位逝去的永寧王妃,二小姐許了陳相家四公子,如今是總督夫人,這三小姐尚待字閨中,美貌名聲卻傳了很遠。
若真有鳳女一說,卿家女,怕是當仁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