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外間鞭炮聲噼啪作響,尚是清晨,沈瑜林已朦胧着眼起身。
昨夜宮中守歲,又飲了不少酒,委實頭疼,洗漱之後方才好些,沈瑜林換了新制的衣裳,坐在鏡前,任錦繡為他梳發。
今日是大年初一,早晨須随沈襄走親訪友,午間要去新近改建的平南公府,也就是趙家拜年,晚上則要赴永寧府宴。
姬謙出征,永寧一脈群龍無首,近來明裏暗裏遭受了不少打壓,雖有聖上看着,不至于太過分,卻還是被損去不少聲名。
此事雖在意料之中,沈瑜林卻沒想到永宇王的吃相竟這般難看,人走,茶還未涼,他便動手了,這與他一貫風格并不符,且......
頭皮微微一松,原本系好的發又散了回去,沈瑜林回神,見錦繡正将手中的雕金麒麟冠放回去,換了一只明玉青雲霧紫珠冠,沈瑜林挑眉,疑道:“怎麽用上這個了?”
這明玉青雲霧紫珠冠寓意吉祥,價值不斐,是加冠那日沈氏族長所贈,一向收在箱籠裏,若戴出門去......也太招搖。
錦繡愣了愣,笑道:“公子,今時不同往日了,您如今是當朝三品大員,怎能同在書院讀書的時候一樣?”
沈瑜林一怔,今時不同往日,對啊,他一直将對方看做史書中老謀深算的永宇王,卻忘了,那五王爺如今将将及冠,兩位強勁兄長已形同廢棋,後頭弟弟一個蠢笨不堪,一個志不在此,他自封王後,對手便只剩下姬謙一個,自然意志昂揚,想趁着這大好良機一鼓作氣鬥垮永寧勢力,手段便落了下乘。
而青史中那位永宇王,經過多年沉浮,藏鋒于內,借着太上皇谕令與死忠黨羽,并永宗與永寅二王餘部險些掀了武帝江山,這手段豈是如今尚且稚嫩的五王爺可比拟的?
今時不同往日,好一個今時不同往日,沈瑜林唇角一勾,任錦繡為他戴冠。
昨日後半夜下了場小雪,鞭炮碎屑四散在雪地上,一眼望去,紅紅白白的霎是好看。
将軍府的管家帶了陣軍熠來拜年,大抵是陳延玉的意思。
陳軍熠四五歲大,也不要人抱,虎頭虎腦的模樣,行了禮,幹脆利落地喚了聲哥哥,沈瑜林笑着封了個紅包,取了腰間的琉璃墜為他挂上,算是認下了這個弟弟。
陳延玉這人,确實聰明。
送走了将軍府來人,正門一開,便有送年禮的人上門,卻俱是仆役之流,也難怪,大年初頭三日是走親訪友,官場人情往來要壓到初四,初五。
Advertisement
“徒兒給師父拜年。”馮紹欽穿了身碧青色的綿襯緞衫,戴了能捂住耳朵的嫩黃色兔絨帽,玉雪可愛的小臉上滿是喜氣。
到底是小孩子,馮紹欽一夜沒睡,精神卻極好,聲音也洪亮着,沈瑜林封了只紅包給他,又送了他一塊墨玉雕的小華山硯。
馮紹欽笑着接了,道:“這硯臺師弟想了好久,如今教徒兒得了去,看他回來不跳腳。”
沈瑜林拍了拍他的腦袋,沒說什麽。
這一遭兵将未損,戰事許是用不了三年之久罷。
☆☆☆☆☆☆
軍中過年極簡,不過是免了午訓,晚間加一頓豐盛些的飯菜罷了,趁着這時候,姬元亦溜了出來。
他戴着臘黃的人皮面具,穿着寬大的親兵服飾,一路垂着頭進了監軍帳營。
姬謙只瞥了他一眼,便将視線移回公文上,良久,他淡淡道:“不過十日,便受不住了?”
姬元亦慢慢撕了面具,坐在側位上,抿了抿唇,道:“被陳延玉發覺了,他以為我是探子,不得己......”
姬謙擡眼,道:“罷了,為父且問你,這十日以來,你可曾明悟什麽?”
姬元亦輕哼道:“人自然要站得愈高愈好,以此為榮,我不曾做錯......只是,日後我也定會讓我的子孫以我為榮。”
姬謙微微皺眉,卻又聽姬元亦咳了兩下,撇頭,輕描淡寫道:“當然了,位高任重嘛,順便讓那些愚民過得好些也是應該的......”
他隐在發間的耳根有些紅,面上還是慘白,這是好幾日不見風造成的,姬謙低嘆一聲,揮手放他去換衣裳。
大軍幾日前便過了雁回關,如今已同邊軍彙合,在邊城裏紮了營,陳延玉把功勞全壓在了姬謙身上,因雁回關幾百年不得鳥獸過,破了“閻王界”的永寧王爺在軍中立時便有了不少聲名。
這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姬謙鋪平了那張沈瑜林親筆所畫的破陣圖,勾唇一笑。
邊城駐軍二十萬,領兵的太守趙成安是陳延玉岳父,交接兵權極為順利,自此,矛頭一統,直指北夷。
《萬象陣法》玄妙,一道九宮迷蹤陣可以一當十,昨日一場大捷,仰仗的便是此陣。
既奪回了連天關,本該派兵駐守,但夷族善偷襲,大軍不可分化,姬謙便打起了山石成兵陣的主意。
山石成兵陣為物陣,布置繁瑣,局限也多,卻極有用,單看雁回關之事便可窺探一二,能差點教天禁衛折戟,這北夷,卻有幾個高手?
姬元亦梳洗了一番,換了舒适合身的衣物,從裏間出來時簡直換了個人一樣。
見姬謙在推演陣法,他輕笑一聲,道:“如今我們有五十萬大軍,尚有三十萬軍隊在路上,夷族區區四十萬兵馬,還怕他做甚?這一遭直接殺到王庭多痛快!”
姬謙頭也不擡,道:“魯莽,照你所言,傷亡也太重。”
姬元亦就是開個玩笑,也不在意,只道:“我想師父了,想快些回去嘛。”
姬謙微怔,無奈笑道:“你師父一定不想我們。”
姬元亦眨了眨眼,道:“父王且照照鏡子罷,你這模樣,活脫脫一個深閨怨婦......”
因想起沈瑜林,姬謙心情頗好,輕笑道:“鬼頭鬼腦的小東西,你倒見過幾個深閨怨婦?”
姬元亦似笑非笑道:“那史紅纓,賈春,錢江韻,鄭詩詩,不俱是深閨怨婦麽?孩兒見的,可多着。”
姬謙輕嘆一聲,正欲說些什麽,姬元亦卻淺笑着揮了揮手,拈了沙盤邊角一只小黃旗把玩着,道:“父王放心,孩兒如今已不在意當年之事了,師父說得對,怎能教後宅陰私縛了大好男兒手腳?便是母妃在九泉之下看着,也必是心疼的。”
姬謙道:“你能放下便好。”
姬元亦輕哼一聲,道:“放下是放下了,可債還是要讨的,那賈春,可還當着她的大小姐呢!”
他說着,皺了皺眉,嘀咕道:“史紅纓,錢江韻,鄭詩詩,賈春......這賈家給姑娘起名兒怎麽這麽土氣?”
姬謙失笑道:“卻是你的緣故,因着元月生辰,賈氏本名賈元春,因與你的名重了,父皇賜婚時順手隐了那元字。”
姬元亦一怔,反應過來,立時冷笑道:“憑她也敢用元字取名,賈家人沒瘋罷?當他們生的是皇後呢?”
元為年號,又有些說不得的寓意,因着他是皇長孫,且為嫡世子,方能有此字入名,皇祖父賜名時不知遭了群臣多少反對,這賈家給個姑娘起名竟......
姬元亦憋了一腔怒火發不出來,狠狠一拳擂在烏木桌案上,茶碗微震。
姬謙也不在意,道:“先帝鐵谕,把他們慣壞了。”
姬元亦恨恨道:“父王,日後......”
姬謙知曉他心思,淡淡道:“本該如此。”
父皇太在意名聲,其實花點心思,把賈氏弄成前朝餘黨很難麽?先頭那賈秦氏人雖沒了,可身份還在呢。
文帝鐵谕壓在誰身上都不舒服,如今是賈氏無能,只白養着也罷了,若日後出個瑜林那般的,入了仕途,頂着這道鐵谕步步高升......那是災難。
他能容下瑜林,除了對他有情,還有就是,他不姓賈。
瑜林心懷天下,身後并無族黨瓜葛,有能力有手段......甚至經驗,又是每個帝王都喜歡的純臣孤臣,便是為相都使得,而若換成賈環,就算仍是同一個人,他也絕不會重用他。
姬元亦知道姬謙想到了誰,嗤笑一聲,道:“師父心裏清楚着呢!他對那賈家半分情誼也無。”
姬謙笑道:“你怎知道?”
姬元亦哼道:“我們這種人......哪有不明白的呢?”
話說到後頭,已似低嘆一般,姬謙心中微微刺痛,緩緩将姬元亦抱進懷中。
姬元亦頓了頓,接着道:“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師父同我很像,卻更加......後來,我想着,若當初父王放棄了孩兒,大抵我連這天家至貴的宗族,都不想認了罷......賈政将師父送給小叔公時,只怕師父便斷了念想......若換了我......”
姬謙輕拍了拍他的頭,他竟說不下去了。
受了多日的苦,姬元亦此刻伏在父親懷中,忍不住紅了眼眶。
到底還只是個孩子,姬謙低嘆道:“你是我第一個孩兒,那時我年少,抱着你時你在哭,我哄你時說......【這爵位,這王府,我全部的東西都給你,你莫哭可好?】,如今仍然算數。”
姬元亦聽着這不知說過多少次的承諾,再沒有半信半疑,卻哼了一聲站直身子,道:“誰哭了?小爺這是教風迷了眼了!”
姬謙瞥了眼密不透風的氈簾,黑眸漾起淺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