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時無言。
姬明禮忽笑道:“說來今科那六首狀元的字也是好的,臣弟可是費盡心思才得了一副詩作,挂在書房都覺埋沒,特意裱在正堂呢!”
姬宸歆知道他是在岔話,也不好拂他一番心意,低嘆一聲,道:“賈家這一輩,唯有這個庶出的靈慧。”
他說着,揀了那份暗紅的奏折,遞給姬明禮,微嘆道:“你瞧瞧這主意出的,可像陳仲先年青時的手筆?”
奏折是姬謙的,裏頭除了江南虧空案事宜,有大半都是在寫監舉制條例獎懲及利弊。
姬明禮一目十行地看了內容,頓了頓,又回頭細看一遍,方笑道:“陳仲先當年雖有這份氣魄,卻少些謹慎,如今謹慎有了,卻少了氣魄,這位狀元郎可是二者并兼。”
姬宸歆道:“怕只怕慧極難永。”
姬明禮只道:“少年天縱的也不在少數,還能個個短命不成?況且三侄兒可是拿人家當眼珠子似的看着。”
姬宸歆微皺眉。
見他如此,姬明禮也知自己說錯了話,低低勸道:“三侄兒不是那等不知事的,何況那孩子出身低,一向恭謹的......”
姬宸歆嘆道:“他既有這等眼界謀略,自非佞幸之流,朕憂心的不是公子白梅,而是第二個呂不韋。”
姬明禮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那孩子虛歲不過十五,皇兄想得也太遠......何況權傾天下,哪是那麽輕易的?”
姬宸歆勾了勾唇,無奈責道:“老三的眼神也太利,怎麽偏偏盯準了這樣的好苗子......”
姬明禮笑道:“皇兄可快別得意了,尋常人家有幾個契兄弟能尋到這般的?”
姬宸歆薄唇上揚,頓了頓,才嘆道:“老三眼光好,老五那個......哼!”
想起那眼睛長在頭頂的陳天賜,姬明禮抿唇一笑,莫看五侄兒近來如日中天,他的眼界,廣不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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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藥已端了上來,看着姬宸歆還有些蒼白的面色,姬明禮嘆道:“皇兄......”
姬宸歆頓了頓,閉上眼。
“莫再勸,朕絕不會用顧與曦的藥。”
他抿唇,接了藥碗,一口飲盡。
姬明禮輕聲一嘆,不再言語,望着明黃紗罩的宮燈,漸漸出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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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既已捅到了禦前,永黨便再沒什麽好顧忌的,一時之間,江南官場人人自危。
“師父不知,昨日那張政遠府邸一抄,竟抄出了好幾百萬的銀兩,更休提那些金珠玉飾,寶藥奇珍......”
沈瑜林抿了口茶,方道:“這有什麽?那些赈災款項還未尋到,到時才有得瞧。”
姬元亦哼笑道:“大伯原來便這麽......”
沈瑜林眉頭一挑,忽道:“世子可知你身上這套衣衫值多少銀兩?”
姬元亦一怔,也不知他忽然問這做什麽,還是道:“父王尚儉,除了年節穿出去的衣裳,都是在二百兩以下的,徒兒這身......”
他翻了翻銀絲暗繡的玉白色袖子,不确定道:“大約......一百五十兩?”
一旁練字的馮紹欽聞言嗆了嗆,好半天才醒神,姬元亦不明所以道:“怎麽了?”
沈瑜林道:“世子可知,一戶尋常人家一年的開銷是多少?”
姬元亦愣了愣,抿唇。
見他這般,沈瑜林微嘆道:“一葉障目,如此而已。”
他說着,圈出了姬元亦文章中幾段不足之處,姬元亦沉默着接了,回了座位。
重鋪宣紙,石硯裏的墨已幹了,姬元亦勻了些水,低頭研墨。
馮紹欽涮了涮筆,低低道:“旁的我不知曉,只記得那年祖母賞了齊叔一錠五兩的銀子,那一整年我們都過得很好。”
姬元亦磨墨的手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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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謙這日難得穿了件月白金繡的夏衫,不顯俊逸,反倒有種莫名的涼薄。
“秋後......處決?”他的聲音淡淡的,教人聽不出喜怒。
杜若晴跪在下首,臉上并沒什麽惶恐的意味,他應道:“謀害皇室本是誅三族的大罪,但杜家為開國功臣之後,先帝曾賜丹書鐵券于家父,蔭庇全族,且二叔并不知實情,下官鬥膽,求王爺只追究他一人之罪。”
姬謙道:“杜若晴,你自三年前投本王門下,可曾有什麽功績?”
杜若晴一怔。
姬謙道:“三年閑差若辦夠了,回府記着收拾行李,過兩個月便随本王歸京。”
杜若晴頓了頓,沒有反駁,低應一聲。
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許文琅忽道:“王爺......兩個月,是不是倉促了些?”
姬謙瞥他一眼,道:“如今案子已經結了,剩下不過是些瑣碎事宜,本王還留在這裏做什麽?”
許文琅抿了抿唇,嘆道:“王爺如今在江南聲名滿譽,何不借此布置些......”
姬謙揮手,道:“此事不必再提,江南官員調派自當由父皇決斷。”
許文琅張了張口,剛要說些什麽,跪在他身旁的杜若晴忽不動聲色地扯了扯他袖子,許文琅一怔,終是沒有開口。
......
出了書房,杜若晴同許文琅并肩走在螭陽行宮那條臨着錦鯉蓮池的漢白玉回廊上。
杜若晴忽道:“你今日倒犯傻了。”
許文琅當時被他一提醒便反應了過來,這事當是聖上給王爺放的餌,考校他品性的,沒承想王爺沒上鈎,先釣上了他許文琅。
此刻見杜若晴這般說,許文琅便笑道:“今日要多謝若晴了。”
杜若晴也不答話,淡淡瞥他一眼。
許文琅讨了個沒趣兒,摸摸鼻子。
二人正要轉個彎下臺階,卻不妨轉角那裏忽走出一道人影來,兩邊都沒剎住腳,那人身量又矮些,便被杜若晴撞得後退了兩步,手裏一小疊宣紙四散一地。
姬謙自那日起便對姬元亦的功課上起了心,沈瑜林每日都是這個時辰去書房,而平日裏杜若晴同許文琅俱在傍晚時分來,今日也是趕巧了撞上這二人。
身後的侍從低着頭去拾紙,沈瑜林拱手笑道:“許兄,杜兄,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許文琅笑道:“自然很好,如今在江南,我們這幾人可是橫着走都成,小瑜林,明日去抄嚴府,可想去瞧瞧?”
橫着走的......抄家閻王麽?沈瑜林抿唇一笑,也知道許文琅大半是在自嘲,也未當真,只道:“明日我還有事,倒是去不成了。”
杜若晴忽道:“那監舉的主意......是你出的?”
沈瑜林一怔,點了點頭,這并沒什麽不好承認的,寧朝那監舉制只是一個雛形,錯漏矛盾也多,如今的制度是他一條條完善,擴充,實踐而來,說這是他的主意也不為過。
杜若晴點了點頭,又不說話了。
許文琅大抵知道他意思,笑了笑,對沈瑜林道:“若晴最是個面冷心熱的,小瑜林同他相處久了便知......”
沈瑜林鳳眼中暗色一閃,菱唇微彎。
接過錦繡呈來的宣紙,他笑道:“瑜林還有些事,許兄和杜兄留步。”
許文琅笑應了。
沈瑜林行了一禮,帶着侍從上了回廊,不一會兒便消失在拐角處。
見人走遠,許文琅這才感嘆道:“當初那麽小小的一團,如今也是同朝為官了......”
杜若晴抿着唇,沒搭理他。
許文琅拍了拍他的肩,勸道:“不用覺得有愧于他,他如今年歲尚小,資歷不足,便是真坐了那位置,哪裏壓得住?何況你以為王爺會教他的人吃虧麽,你也只是先替他占着位置罷了。”
杜若晴低嘆一聲,只道:“我明白的。”
......
姬謙的書房裏原只有一個座位,近日卻特意在書案對面擱了把紫檀木的椅子,布局上頗有些不倫不類,好在能進這書房的都是他心腹,也無人敢提這不妥。
沈瑜林坐在那紫檀木的椅子上,開始對姬謙講姬元亦的功課。
“世子對于政事見解過于片面,且他只信自己的推論,很少願聽旁人建議,今日的文章中......”
沈瑜林皺眉說着,微擡了擡眸想看看姬謙神色,卻正好對上了一雙波瀾不驚的黑眸。
一個人面無表情時,別人是很難教從他眼睛裏看出情緒的,而姬謙......他根本不想猜,沈瑜林抿唇,道:“何事?”
姬謙彎了彎黑眸,薄唇泛起淺淺的笑意,“元亦較從前已好了許多,慢慢來便是......”
沈瑜林心中一噎,所以,這就是晉昭帝當了四十七年太子的原因?要知道晉時君王多長壽,可是出了好幾個太上皇的。晉武帝立太子最早,傳位最遲,偏他還不怎麽戀棧權位,放權也很大氣,為了這個,後人不知為這對父子編出了多少恩怨情仇。
原來,只是一直在“慢慢來”麽?
姬謙見少年呆愣,唇角微彎,忽壓低聲音道:“‘我要他們笑,他們便笑,我要他們哭,他們便哭,我要他們生不如死,他們便萬劫不複。’你看,元亦如今是不是好多了?”
沈瑜林怔了一怔,這話聽着是有些氣勢,可他怎麽覺得......很想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