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陳延玉半靠着枕頭眯着一雙桃花眼朝他哥笑,兩人都是一身孝服,卻沒什麽凄涼氣氛。
“那老女人死了,哥也要去當兵了,這日子過得弟弟像做夢一樣。”
陳延青收拾着家當,聞言低應了一聲。
“哥,你穿起軍服來一定好看,唔,不知道将軍的衣服是什麽樣的?”陳延玉一邊疊衣服一邊問。
“不知道。”
“哥,要是有仗打一定記得開始的時候省點勁,到後面盯着大官砍!”
“知道了。”
木頭,陳延玉撇嘴,眼睛骨碌碌一轉,又問:“哥,你說我要是去鋪子裏做賬,要帶啥?”
陳延青回頭,“你小子說啥?”
陳延玉笑嘻嘻道:“趙哥昨天問我要不要給他家鋪子當賬房先生哩!”
陳延青唬了一跳,“你可別蒙人趙哥,你會做賬不?”
“趙哥說了,會者不難,我識字,他一教便會了。”
陳延青濃眉一皺,原本俊挺的樣貌生生被左額那塊紅胎記化得猙獰醜惡。
陳延玉卻不怕,只掰着手指頭給他算:“趙哥那鋪子不旺,我吃住在那也有平安吉祥幫把手,你當兵再攬幾年饷,回來娶房媳婦,日子多美啊。”
見陳延青悶聲不吭,陳延玉臉上笑也挂不住了,面色漸漸發沉,“哥,咱別這樣行嗎?哥!!”
陳延青閉了閉眼,低聲道:“哥就在心裏頭想想不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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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是官老爺的姨太太,再幫你也不是對你有心思,她兒子八歲了!”
“姨太太......日子不好過。”
陳延玉臉色難看得很,聞言冷笑,“跟了你便好過了?”
“我喜歡她。”
“再好也是別人家的!”
......
兩人對視,半晌,陳延玉眼眶發紅,故作無事地抹了把臉,“妾通買賣,要是你發跡了,還想娶她,我......不攔你就是。”
陳延青沉默一會兒,低聲道:“她很好。”
陳延玉扭頭,聲音悶悶的,“不好怎麽配得上我哥。”
兄弟倆靜靜靠着坐了一會兒,又恍若什麽也沒發生似的忙碌起來。
☆☆☆☆☆☆
趙姨娘低頭做了一下午的針線,賈環知道是繡給他姐姐的,料子雖尋常,卻也是趙姨娘壓箱底的東西了。
“姨娘,彩霞和碧妝還沒回來?”賈環撂筆,疑道。
趙姨娘白眼一翻,咬斷線頭,嗤道:“那兩個小浪蹄子不在寶玉那抖騷還回來伺侯你呀!”
賈環只得自點了盞燈,又拿起一本佛經看了起來。
趙姨娘又道:“什麽時候你過生辰,阖府裏能這樣來一場,姨娘這輩子就值了。”
賈環漫不經心應道:“嗯,待我金榜題名。”
趙姨娘順手把掃線頭的小掃帚朝他腦袋上砸。
“府裏最忌諱這事兒,小心你那破嘴!”
聽過忌諱貓的,聽過忌諱狗的,沒聽過忌諱科舉的,賈環來了興致,道:“怎麽說?”
趙姨娘朝外間張張,壓低聲音道:“聽說先頭太太生的珠大爺就是死在考場裏頭的!”
嗤,這可多了去了,就是他高中探花那場,會試考死了十三個,殿試還有兩個猝死的呢!
純粹是才學不夠,臨時拼命抱佛腳才生生把身子拖垮的。
見他不以為然,趙姨娘又作勢要擰他耳朵,賈環拱手告了饒才罷了。
正說着,只聽門外一陣吵嚷,是彩霞碧妝兩個人回來了。
兩人衣服鮮亮,雙頰暈紅,腳步也虛浮,想是吃了酒才回來的,趙姨娘見了更是一肚子火氣,撂開針線就要罵。
賈環忙攔了,只對還清醒的彩霞道:“先回房罷。”
彩霞眼波流轉,道了聲是,便攬着猶在笑嘻嘻的碧妝走了。
趙姨娘大怒,“賈環!”
賈環嘆氣,無奈道:“你今日罵她們是解了氣,明天她們去找琏二奶奶鬧一鬧,又是你沒理。”
他是真心不想理後宅事的,無奈趙姨娘又是個一根筋,好好一個姨娘,生的也美貌,卻生生把自己弄到這種人見人厭的地步,想起父親那些或端莊,或愛嬌,或妖嬈的妾室,便是無寵無子的,府裏誰敢多說一句?更別提被侄媳指着鼻子罵了。
等等,彷佛寧朝以前,并沒有良妾一說?賈環鋪床的動作一頓,【妾為賤籍,子無所繼,其女可通買賣。——晉書.通禮】
這是連庶女都可以随意買賣的晉朝!
本想着過幾年再行脫身之計,賈環此刻卻是猶豫了,以他看來,賈政為人寡情,不過把妾室當件玩物,若有一天随手把趙姨娘送了或賞人,再要籌謀便難了。
他對那個嫡親姐姐并沒什麽感情,故而把她排除在了計劃外。
若按他預期,待他長到十一二歲便帶趙姨娘詐死脫身,僞造一個孤兒寡婦的籍貫下場考試,以他的年紀,入仕之後當在翰林院行走幾年再外放,幾年之後,世上再無賈環此人。
只他想得明白,奈何後宅風波不平,若真在這烏煙瘴氣的賈府苦熬幾年,他還真擔心自己哪天便醒不過來了。
賈環坐在床沿,雙眸明明滅滅,以世家的驕傲,是不屑這暴發戶一樣的賈國公府一草一紙的,他若是帶着趙姨娘出京,必定要過幾年苦日子,只是他有遠超晉朝幾百年的學識,為了打消趙姨娘疑心而藏拙重溫,他也是不願的。
如今他年方八歲,按時間算,那以一雙慧眼留名千古的晉武帝正是弱冠,手下無謀臣,帳中無良将,若是他去投奔,做上幾年謀士,名正言順入官場,也不失為一個好出路。
晉朝與大禦不同,大禦講究“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非內閣不為相”,而晉時科舉初興,并不十分注重什麽進士出身,幾代名相俱做過皇子謀臣。
打定主意後,賈環卻沒了睡意,翻身起床,披了件厚祆,便推開房門去了院子裏。
這會天還冷着,但胸中一股熱氣卻揮不散,賈環緩緩打了套五行拳,方平靜了些。
望着漫天的星光,想起還算輝煌的前生,賈環忽然有些茫然,自已上一次這般心潮澎湃是何時呢?
鬥倒攝政王?不,他是有些兔死狐悲罷。
拜相?那時自己覺得“這是理所應當”。
錦書一策,誅殺狄族十萬兵時,只有夜夜噩夢。
那年破下驚天奇案一舉成名時,他日夜籌劃着如何不引起幕後之人的報複。
現在想來,也惟有連中五元時暗自歡欣過罷,只那六首之夢生生被不喜世族的聖上以“卿之容止當為探花”給破滅了。
他一生追求盡善盡美,卻不知後世人如何斷他功過?呵,許是褒貶過半罷。
折一節枯枝,掠一樹寒鴉,舞一曲劍意,笑一場滄桑,熟悉的君子劍式,陌生的稚嫩身影,風聲過耳。
他高中那年,與同窗談笑累月未歸,父親為一個故意小産的愛妾杖責了他母親,幾個庶兄買通下人給她下了致人虛耗而亡的藥物。
他出孝那年,定國寺偶遇的大長公主非他不嫁,皇帝将他申請外放的折子留中不發,那個等了他三年的烈性女子在他的沉默下懸梁自絕。
他救駕之時,默默護衛他十年的暗衛全員赴死,誅滅刺客,換得他“紀卿悍勇護駕,忠心可期,朕甚悅之”。
......
賈環頓住腳步,久病的身子一個踉跄,掌中枯枝寸寸盡斷。
想這些做什麽?他潛意識裏,竟也打過放棄趙姨娘的主意嗎?
畢竟......她可是最了解原身的人,若不是有一場大病作借口,他的破綻也太多了。
【生于清澤,長于榮華 稱量天下,貴不可言,吾孫乃天生相命】
“呵,稱量......天下,好尊貴的命格。”
月光晦暗,群星略隐,惟有長明星亮若白晝。
這世上再無百年紀氏,三朝輔相,他是紀瑜林,也是賈環。
沒有要他步步提防的攝政王,也沒有要他處處忍讓的長公主,他年華正好,只待沖天。
小小的少年擡起頭,目光中最後一絲滄桑與睿智掩去,笑得輕狂。
......
”人間何幸,得吾臨。莫道蒼茫無清明,靖霄心,擎過天宇皎然映。”
一張薄薄碎金箋被捏在修長的指間,筆跡淩亂,頁面潦草。
清俊的帝師念罷,朱筆一點華服少年的額心,笑得開懷,“瑜林,瑜林,汝乃天下第一狂生也。”
“小子敢不領此名乎?”少年鳳眼上挑,唇角含笑。
......
“紀相,可曾記當年之志?”年逾花甲的素衣老者帶着三分疏離七分冷淡質問道。
一身大紅官服的中年人笑容不改,卻悄然垂眸,不再答言。
......
先生,如今終于可以答你,瑜林此身,不改初衷。
......
莫道蒼茫無清明,靖霄心,擎過天宇皎然映。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