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呢?人呢!這兩個作死的小浪蹄子是要把我的環兒往泥裏踩啊......老爺......嗚...嗚...我的環兒啊......”
紀瑜林靜靜卧在裏屋,聽着那女人每日一哭,從一開始的厭惡到現在,竟有些淡淡暖意。
他雖大半時間都在昏睡,卻也從那女人的咒罵聲中聽出了大概。
大抵他還魂的這具身體是個不受寵愛的庶子,與嫡兄發生了一些争執,被護主的下人打破了頭罷,又因不受重視,請醫延藥也是時有延誤。
于他來說,這委實不算什麽,他生母雖出生不凡,性子卻溫婉怯弱,父親為人風流,稍有臉面的妾室也敢恃寵生驕,幼時被幾位庶兄欺侮更是家常便飯,好在他穎悟絕倫,得祖父看重,才擺脫後宅傾壓,踏出一條青雲大道。
世家的龌龊,看慣了也罷了。
這被人喚做趙姨娘的婦人,言行雖粗鄙些,倒是難得一片愛子之心,可惜,她的兒子卻是無辜喪命。
他是不信什麽失手的,小孩子的争執罷了,莫非一個八歲孩童還能傷了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不成?要知道他十二歲時已經從騎射教習那裏出師,不過是排除異己罷了,手段低劣得很。
正尋思着,額角劇痛再次襲來,疼得他冷汗涔涔,聞着粗劣的止疼膏傳來的異味,紀瑜林心中不由苦笑,是他想左了,手段低劣又如何?對付一個不受重視的庶子,也盡夠了。
他已不再為丞相之尊,一切都要從頭搏起。
看來,還需好生謀劃一二才是。
......
榮國府二房庶子賈環這一躺便是大半年,等他能下地了,又拖着病體去各個主子房裏請安。
賈環前生在孝道二字上吃了不少虧,今世既是重活一回自是不願在私德上有失,不過在見過嫡母後,他卻是熄了以賈環之名入仕的心思,而是漸漸開始盤算着過繼或死遁等中下策。
無他,以前世紀瑜林的眼光來看,這個女人太短淺了,她連掩飾也不甚高明,八歲的庶子連進學也不許,日日拘在院裏替她抄寫佛經,連家門也沒有出過,偏偏又把嫡子養成一副女兒姿态,十二歲連四書都沒讀完,更別提君子六藝。
他從前懷疑這嫡兄有排異之心簡直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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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照原先構想,待他入仕為官後怕是再脫不開她挾制,單單一個侍疾停職便能困他一生。如前世父親受幾位庶母挑唆,裝病示人,斥他不孝,生生讓他在從四品員外郎一職上拖了十年,若非他意外救了聖駕,只怕一輩子都是個無權無勢的驸馬郎。
過繼是中策,但賈氏雖人丁不豐,卻也沒有少兒子的,何況他一個得罪過阖府鳳凰蛋的“下賤種子”。
于是只有死遁,他若逃了,那王氏只有絞盡腦汁安個死法給他的份,這并不需他費心,而他曾在戶部幹了十年,僞造一份寒門學子的戶籍簡直輕而易舉,不過,趙姨娘卻是個問題。
相處短短這些日子,說他一個八十好幾的老人家能對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婦人有什麽濡慕之情簡直扯淡,為的不過是這份責任罷了,然而她已失親子,若他”病故”,一個無子傍身的姨娘在那樣的主母手裏能有什麽下場?
可她自甘做妾,大抵也是圖一份榮華富貴,他雖自信日後必重踏青雲,但她能否忍受幾年清貧日子?
賈環雖心中煩惱,筆下卻是不停,一本妙法蓮華經翻來覆去默了無數遍。
困于一方後宅,連今昔是何年也不知,三餐冷飯,稍有臉面的下仆也能随意斥責,于他來說,兩輩子加起來的冷遇也抵不上這賈府短短一年光景。
他雖知嫡庶有別,但也不曾見過這般明晃晃折辱,好在他已打定主意遁走,并不十分在意。
“少年本寒微,但若許流年,一朝雲起時,便是龍門躍。”
布衣的小少年放下筆,雙目微眯,喃喃自語。
午後陽光暖暖,映在他眼底竟是化不開的冰冷耀眼。
耳側只聞風聲際動,賈環擡眼,只見手下無意落了幾張俊逸淩厲的字帖。
不緊不慢蒙上一層粗砺黃紙,抖抖索索扭出幾行稚嫩醜陋的墨跡。
“環兒,吃飯了!就知道描!描!描!你認得嗎?”趙姨娘一把推開裏屋的門,手裏作勢要擰賈環耳朵。
賈環喏喏應了,趙姨娘就一邊扯着他手臂往外走,一邊給他撣灰。
王夫人給的自不是什麽好紙,脆,糙,而易碎,一旦弄破了就是一頭一臉的灰。按趙姨娘的說法,便是他那嫡兄房裏得臉的丫頭用的草紙,都比它精貴些。
前世的他便是最落魄之時,用的也是上好的素白宣吶,輕嘆一聲世事無常,搓搓指間的灰,賈環一笑而過。
今日是花朝節,府裏都在給表小姐做生日,原本以趙姨娘好掐尖兒的性子,定是要去顯顯臉的,被賈環以病未好全,須得少見風給攔了。
“大廚房裏頭忙糟糟的,得虧我跟二丫頭打了招呼,今天咱吃頓好的。”趙姨娘喜滋滋道。
外間的小桌上是難得豐盛的四菜一湯,一份素褶點金湯包,一碟紅燴鹿肉絲,一碟魚香炒年糕,一小盤白玉甜糕并一大碗茭白雞絲豆腐羹。
賈環不着痕跡地皺眉,雖則這年中吃了不少清粥冷飯,卻也沒有想過這府裏竟有給主子吃剩菜的。
這幾樣看似齊整,實則是一整道菜式被拆解後重新裝的盤,如那半圓的白玉甜糕,便是從一道玉滿金堂中綴邊的角落卸下的,其中有一塊甚至有沾了旁的菜式上的褐色醬汁。
用過的宴席賞給下人,是大戶人家不成文的規定。
趙姨娘絲毫不覺,跑到院子外偷了東西似地張望幾眼,又蹬蹬蹬回房,嚴嚴地關上門,朝猶在呆愣的賈環頭上拍了一記。
“沒上過臺面的樣兒!去去去,先洗手去!”
賈環洗了手,二月裏的井水沁涼,把他抄了一上午佛經的手凍得發紅。
趙姨娘見了,又罵他:“傻頭傻腦的!一場病把人都病呆了,她叫你抄是給她做功德呢!這麽賣力幹什?”
賈環便笑道:“人可欺天不可欺,何況我也不信這個。”
趙姨娘見他雙眼清明,比從前不知靈氣多少,心也軟了,便嘀咕道:“作什麽講話酸酸的,姨娘不說了,吃飯。”
賈環雖素愛美食,見了這從席上撤下的剩菜也沒甚胃口,只挾了裝盤完整的湯包小口小口地啜着。
趙姨娘見了,哼哼幾聲,沒說話,不過倒是左一眼右一眼地往他身上掃。
賈環無奈,也知曉她心思,對一個八歲孩童來說,他這身子委實瘦弱了些,也罷。
他挾了幾筷紅燴鹿肉絲拌着飯吃了,又舀了碗豆腐羹捧着慢慢地喝。
菜都是熱過二遍的,味道并不好,趙姨娘卻像占了什麽天大的便宜一樣,吃得飛快,卻自然而然地略過了賈環動的幾樣。
心念電轉之下,賈環只作出一付天真模樣,擡頭問道:“姨娘,老太太身邊的丫頭是不是天天吃這個啊?”
趙姨娘不屑道:“那些小蹄子算什麽?當年我在那當差的時候,便是一個咳嗽老太太也惦記着。”
賈環疑道:“那姨娘為什麽要到太太這裏?”
趙姨娘用筷子敲他額頭一下,笑罵道:“姨娘都是為的誰?一代為奴世世奴,要不是姨娘,你個小崽子現在就是茗煙那種玩意兒!”
賈環愣住,一代為奴世世為奴,這是前朝的舊例,早在寧朝時便廢了。
“姨娘,今年是什麽年?”
趙姨娘莫名其妙道:“開元二十四年啊。”
開元......開元,竟是開元!
春秋之後,趙統七國,後經大亂,有顯,晉,寧,禦。他紀瑜林竟是從大禦朝到了晉初開元之時嗎?
晉初開元,七王争儲。
不同于連篡位都堂皇含蓄三請四讓的大禦,晉朝高祖明谕,諸王奪嫡,各憑其能,禍不及皇孫。
所以這是除亂世之外,最精彩的時代。
七王之争,鍛造出了一代聖君晉武帝,為高祖第三子,當年曾封永寧王。
見賈環神色呆滞,趙姨娘一驚,放下飯碗來探他額頭,“別又頭疼了吧?要說這該死的茗煙也夠毒的,下手這麽狠......我的環兒,早晚姨娘替你收拾他!”
賈環被她這麽一岔,倒是回了神,只笑道:“一個小厮罷了,姨娘不必費心。”
其實賈環也有個小厮,是外頭采買進來的,十七八歲的樣子,為人老實勤快,生得也是人高馬大,其實要不是那天正巧因他弟弟發熱請了假,茗煙也不見得傷得了他,王夫人本就看不慣他眼裏只當賈環做主子,便以此為借口把人發賣了。
賈環聽了那小厮的名字,心咯噔一跳,忙問道“陳大哥沒事吧?”
趙姨娘嗤笑,“指望你都餓死了!姨娘好不容易把人贖回來的,那下流沒臉的倌館還敢跟你大舅擡價,被一頓好打,嗤,延青腦袋上那紅胎記有碗大呢!一般人見他都怵,也敢開五十兩?呸!別以為老娘不知道原本按的是雜役的價兒!”
碗大的紅胎記,陳延青,開元二十四年,十八歲,揉到一起等于......華耀侯。
他覺得臉都要木了,延青,陳延青,十八歲從軍,二十三歲陣斬北夷二王子,最後滅了夷族的華耀侯就被王夫人這麽賣到男風館了?
怨不得他博覽群書也沒聽過趙姨娘提起過的什麽“四王八公”。
“就知道惦記你陳大哥!姨娘已托你大舅給他銷了賣身契,那孩子傳信說準備去投軍呢!”
趙姨娘說着,也不由感慨道,“多好的孩子,生生被他那癱子弟弟給拖累的喲。”
癱子......弟弟......大晉第一軍師,神機侯陳延玉。
賈環覺得,老人家的心髒有點承受不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