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坐在精致的馬車上,賈環面上忐忑,心中惟餘怒火。
陪嫡兄去忠順王府道歉?這事騙騙未經世事的原主還成,忠順王是什麽人?後世直接用此人名諱替指男風之事!其名等同龍陽君!
他是晉高祖幼弟,晉武帝叔父,歷經兩朝,一生榮寵,最喜戲子伶人之流,以致一生無嗣,是世家訓誡中最經典的反面教材。
不着痕跡瞥了眼坐立不安的賈寶玉,賈環恨得咬牙,他知道此身相貌頗似趙姨娘,生得妩媚風流,原主終日故作猥瑣也是生怕被人充作禮物送走,卻不想最後竟落到他頭上來。
區區一個五品官嫡次子,竟敢私藏親王愛寵,賈寶玉?賈愚石還差不多!
他也算明了賈政心思,大抵見兒子秀色奪人,怕忠順王見色起意收了去,又不好明目張膽送個美侍從,正好聽到王氏“不經意”提起自己的庶子”果真是好顏色,比寶玉也是不差的”,便定了主意。
賈環冷哼一聲,想清了原由便不再裝相,狠狠坐直身子,一瞬間氣勢驟變。
車裏只有他和賈寶玉,十二歲的少年舉止輕浮,一身脂粉女兒氣,因他的漠然打量,眼神漸漸閃爍。
看來,他早知此事。
只有心虛,沒有歉疚,原來他這哥哥,也沒有他推測的重情。
這忠順王府,不進不成了。
賈環目光沉冷,看着賈寶玉,漸漸露出一絲冷笑來。
卻見小少年眉羽輕輕上揚,鳳眼微微彎起,笑逸三分風流,身藏七分軒昂,當真是君子端方,潤澤如玉。
賈寶玉竟看得呆了,口中只喃喃喚道“環弟......環弟......”
這般色令智昏之人,紀丞相平生僅見。
馬車漸停,賈寶玉猶自愣神中,被前頭下轎的賈政令人拖了出去,他又朝賈環喝道:“還不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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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回身,忽然蒼白了臉色,咬住唇,只怯怯懦懦地磨蹭着。
賈政又訓斥幾句,終是想起庶子是要送人的,嫌惡地瞥了一眼,将人拎下車。
王府格局極為精美,雖是乍暖還寒之際,卻處處可見盎然綠意,候在花廳的幾人還見到窗外池塘裏蘊養着一片白蓮。
蓮為花中君子,紀氏祖宅中也多有種植,賈環知道,似這般一池春蓮,所用人工物力必然甚巨,可見忠順親王聖寵之深。
賈政父子倒是一樣的惶然,坐得驚心,等得憂心。
賈環小心翼翼接過侍女端上的茶,蒼白的臉上泛起一抹暈紅,低低道了聲”多謝姑娘了”,惹得侍女幾聲輕笑。
賈政嚴厲地瞪了他一眼,賈環臉色又煞白幾分,彷佛想到了什麽,他眼中漸漸浮出一層水汽,又呆呆地捧着茶杯出神。
正當賈政又要喝斥賈環時,花廳門口的大紅氈簾輕動,一雙烏錦鑲玉金絲靴踏在了漢白玉砌成的地面上。
來人是位二十來歲的青年,紫玉華冠束發,玄色蟒袍加身,面容俊美,目光清寒。
他身後還帶着一名神色恭謹的青年文士,單看那神光內斂的雙眼,便知絕非尋常之人。
“你們......”玄色蟒袍的青年皺眉,“有何事?”
賈政上前,拱手道:“下官是工部員外郎賈政,犬子賈寶玉日前與王爺有些誤會,得罪了王爺,今日特來賠罪。”
說着,他狠狠瞪了猶在發呆的賈寶玉一眼,“逆子!還不過來!”
蟒袍青年揮手,“不必,本王......”話未說完,卻頓了,目光落在角落裏的賈環身上。
只因賈政與賈寶玉二人俱是行的拱手禮,而那藍衣小童卻是瑟瑟跪伏着。
賈環臉色一白,低下頭去。
賈政笑道:“這是下官的庶子,自幼有些機伶,王爺可要留下使喚?”
蟒袍青年已聽出賈政未盡之意,他平生最厭的便是這等賣子求榮之人,當下沉了臉色。
藍衣小童似是驚懼太過,終于忍不住低泣起來。
“殿下,這......”那青年文士本是從進門時便一直盯着賈環的,此刻見他惶急,不由皺眉,對蟒袍青年耳語了一番。
蟒袍青年沉吟,“沈先生此話當真?”
那沈先生又耳語了一番,青年便對賈政道:“此事本王替你們擔下,這孩子我便留了。”
見賈政父子二人面有喜色,青年似想起了什麽,又道:“本王封號永寧,賈大人可記牢了,若對皇叔要人,他可是拿不出的。”
賈環心下一跳。
賈政面色忽青忽白,終是帶着賈寶玉行了一禮後,匆匆而去。
“至貴之相?”姬謙瞥了眼地上癱軟的小東西,語氣中難得帶了些笑意。
沈襄鄭重道:“殿下莫笑,此子眉長且清,目秀而明,天庭飽滿,祿氣內蘊......從面相上看,是公卿之相,甚至......”他說着,終是忍不住湊上去細細端詳。
賈環面上只一派瑟縮,心下卻是一驚,不由想道:此身與他前世相貌差別極大,相面之人竟是一致描述,莫非這便是相由心生?
姬謙擺手,“先生若是悅之,便收作書童罷,也算這小東西的造化。”
沈襄連連搖頭,将賈環抱起,問了生辰,皺眉掐算幾下,将人放在椅子上。
眼見小孩怯生生地坐好,方對姬謙拱手道:“殿下不知,此子命格貴不可言,雖幼多劫難,一朝得遇明主,卻注定稱量天下。”
姬謙餘光瞥見幾個下仆僵直身影,無奈道:“先生......”
“我這王府裏絕無旁人的耳朵,侄兒放心便是。”一道男聲自簾後傳來,随即一個紫衫青年便掀簾而入,他容色慵懶,笑容散漫,懷裏還摟着一只漂亮的小紅狐貍,同他一樣懶洋洋地眯着眼。
賈環吓得從椅子上跳下來,面色慘白,拼命将瘦弱的小身子藏到沈襄身後。
姬明禮鼓了臉,對姬謙道:“原來小叔叔這麽吓人......嗚......狐十四,哥只有你了......”
狐貍很通人性地掃他一尾巴,又恹恹地合上眼。
姬謙便道:“他原是要送給你的。”
姬明禮知道自家侄兒的意思,撇嘴,“本王不缺人暖床,何況,這小不丁點的,想吃還得養上幾年,太費勁,送給你了。”
小不丁點的賈環終于吓得哇哇大哭,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哇......我要姨娘,姨娘......嗚......”
姬謙盯着小東西的頭頂,面無表情。
姬明禮卻是朝沈襄哼笑:“稱量......天下?”
☆☆☆☆☆☆
賈環不知沈襄是誰,謀士有明謀暗謀之分,此人雖未見載于史冊,卻未見得比不過”聖武之治”中大放異彩的幾位明謀。
暗謀,藏得越深才越可怕。
這位沈先生住在永安王府的後巷,一條繁華的小街邊,一處四進的嚴謹宅院。
賈環被他抱回了沈府裏,顧不得羞惱,他眨着狹長的鳳眼,做出一副又膽怯又天真的模樣,小聲嗫嚅道:“我......真的不能吃......我,我,我的肉是酸的!不!有毒的!”
說着,又故作兇惡道:“我還會變成鬼......再一口吃掉你!”
沈襄卻是一怔,他孤家寡人慣了,抱回賈環也是看中他前程,想為自己一生所學留個傳人。卻是忘了,八九歲的孩子,他不會哄啊!
府裏的老管家只道自家老大不小的少爺抱回的是沈家血脈,當下便笑得春風滿面,“少爺啊,老奴看,您也是時候成家啦!小主子還這麽小,這府裏沒個娘照看也不像樣啊!”
沈襄皺眉,剛要說些什麽,懷裏一直不安分的小家夥像是聽懂了什麽似的,忽然瞪圓了眼,大聲道:“我有娘的!”
沈襄看着雙眼暴亮的老管家,清俊的臉上帶了些無奈神色,道:“白叔,不是你想的那樣,這孩子不是......”
話未說完,一直被他摁在懷裏的小家夥卻是瑟瑟發抖了起來,他鳳眼微紅,可憐兮兮道:“你不要我了嗎?”
沈襄一僵。
小家夥抽抽鼻子,“我吓壞了。”
不知怎的,沈襄心頭一軟。
打發了老管家,沈襄看着乖乖巧巧坐在床沿的小家夥,眯了眯眼。
此處是他的書房,幾架經史子集,一張紅木書案,幾道古玩擺件,還有軟榻和一張午休用的小床。
不算空曠,隔音卻極好。
賈環低着頭,雙手籠在袖子裏。
“你是故意的,為什麽?”沈襄直視他雙眼,淡淡問道。
袍袖被扯緊,小家夥一聲不吭,臉色卻在發白。
“你是從一開始就在演戲,還是臨時起意?”
小家夥咬唇。
“那......是臨時起意?”
他擡起頭,眼裏的怨恨與不甘看得人心驚,“既然你都發現了還問我做什麽?”
沈襄蹲下身與他平視,“你在害怕?”
賈環惡狠狠地瞪他。
沈襄摸摸他柔軟卻有些發黃的發絲,“別怕。”
小家夥身子一顫,咬牙道:“我不會相信你們這種人的!”
沈襄卻笑道:“我們這種......哪種人?”
賈環的眼裏蒙了一層薄霧,張口正要說什麽,卻忽然瞪大眼睛道:“你不打我?”
沈襄蹙了蹙眉,“你經常挨打?”
賈環身子顫得更厲害,卻強自冷冷道:“我......我怎麽會挨打......”
沈襄嘆氣,“我本意是收你為徒,如今只好順水推舟認個承嗣子了。”
賈環驚疑地看他。
沈襄無奈,“明日我會給你爹發帖子,再贖買下你姨娘和姐姐。”
賈環卻是更加驚疑地看他,目光中帶着深深的不敢置信。
沈襄柔聲道:“可信了?”
小家夥扭頭,将自己蒙進被子裏。
良久,沈襄聽見一道帶着哭腔的稚嫩聲音悶悶響起,“我會報答你的......”
月上中天,夜色正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