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知己相交
杜益山進門時正與賀雙魁走個對臉,兩人都是一愣,賀雙魁先躬身,笑道:“給候爺見禮!”
杜益山擡手虛扶一把,“賀老板客氣!”
賀雙魁對杜益山既畏且敬,早就聽說他在邊關鏖戰十餘載,殺敵無數,曾單槍匹馬闖入敵陣,取上将首級。種種英雄事跡數不勝數,聽得他的耳朵都起了繭子。
賀雙魁自幼家貧,父親爛賭好酒,把母親活活氣死了,他七八歲就出來混,混到如今三十七八,見過太多太多的陰暗和無奈。他不是沒有掙紮過,也不是沒有想過要好好尋一份差使,踏踏實實的過日子,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告訴賀雙魁這個世界不是只要努力了就有回報,有時你的付出會被人踩在腳底下,連狗屎都不如。
賀雙魁敬畏杜益山,因為他骨子裏比他堅強、強硬得多,在面對困境的時候,杜益山會向着目标不斷前進,不管遭遇什麽也不改初衷。而賀雙魁卻向無盡的黑暗妥協了,他被別人欺辱,就反過來去欺辱比他更弱小的人,為了填飽肚子,他偷過、搶過,壞事做得越多,他對自己就越失望,人也變得更加陰郁、兇狠,他知道他再也沒有辦法回到正常的世界裏了。
兩人進了食錦樓,賀雙魁直奔方雲宣,從身上摸出個銀錠子,沖着方雲宣就砸了過去,高聲喝問:“你到底拿不拿我當兄弟,這是什麽意思?寒碜我?我賀雙魁混的再慘,也不稀罕你這五兩銀子的接濟!”
賀雙魁也沒想真砸他,那銀錠子擦過方雲宣的衣角,狠狠磕在桌腿上,發出一聲悶響。
賀雙魁是真氣極了,他今日出門辦事,回來老趙就将方雲宣派夥計送錢來的事說了。
賀雙魁一聽就瞪了眼珠子,罵老趙道:“你也算見過錢的,怎麽眼皮子還這麽淺?那要是我親兄弟,你也敢從他身上取利錢?”
老趙被罵得低了頭,他也沒想到賀雙魁還真把方雲宣當回事了,這麽多年他們什麽陣仗沒見過,賀雙魁心狠手辣,做事從不手軟,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只要他看中的人,他就會手下留情。看來方雲宣,就是那個例外。
方雲宣也沒想到賀雙魁會發這麽大的火,食錦樓生意紅火,怎麽說也有賀雙魁的一分功勞,他是存了用銀子跟賀雙魁劃清界線的心思,方雲宣覺得賀雙魁這個人太危險,不能輕易得罪,也不能靠得太近,每月送些銀子給他,說白了還是對賀雙魁心存顧忌,想花錢消災。
杜益山就在賀雙魁身後,賀雙魁雙拳緊握,肩背上的肌肉都繃了起來,怕他一時性起,會對方雲宣動手。杜益山悄悄往前邁步,想先發制人,出手制住他再說。
方雲宣一眼瞧見,連忙搖了搖頭,讓杜益山不必理會,他自己處理就好。
杜益山輕輕點頭,回身坐下,仔細盯着屋中的動靜。
彎腰從地上揀起那錠銀子,方雲宣慢步上前,到賀雙魁跟前,将手裏的銀子遞過去,笑道:“誰說這是接濟你的?食錦樓裏生意好,這是賀老板這個月該得的紅利。”
這是方雲宣的托詞,他總不能當着賀雙魁的面說:我是怕你有朝一日回過味兒來,覺得跟我結拜實在是蠢到了家,然後恨我恨得牙癢癢,新帳老帳一起算,自己怕抗不住,所以才先送銀子給你,希望你看在銀子的份上,放過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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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雙魁聽了方雲宣的話,卻轉怒為喜,他當了真,拿着銀子問道:“真是紅利?”
方雲宣只好繼續編道:“是。既然你我二人已經結為異姓兄弟,那這食錦樓自然也有你一份,日後掙錢與否,也只好請賀老板與我共同擔着。你別看現在掙錢,生意這事難說得很,運氣不好,也許明天就能賠得傾家蕩産,到時還要賠進許多,賀老板可別心疼。”
賀雙魁又沉了臉,“你叫我什麽?”
方雲宣急忙改口:“賀大哥。”
賀雙魁氣也平了,他對自家兄弟從來都護短,便替方雲宣算道:“你忙死忙活的,一個月能掙多少銀子?我雖沒什麽本事,一個月幫裏也有百兩銀子的進項,這還不算青樓、賭坊這兩處,若是加上,那就更多了。我不缺你這五兩銀子,紅利的事哥哥心領了,以後還是別送來了,你現在正缺錢,還是留着給店裏添補些什麽,比較實在。”說着話就把銀子又推回方雲宣手裏。
他說的真情實意,細細算來,竟全是為自己考慮,臉上的神情也極為真摯,不像做假。
方雲宣十分動容,此時才相信他是真的拿自己當親兄弟對待。不由赧然,怪自己小人之心,只因開頭的相識實在不算愉快,就把一個人所有的行為都定了死刑,覺得他做的事都是別有用心,實在是辜負了賀雙魁一番厚意。
抛開心結,方雲宣也不再別扭、猜忌,收起銀子,真心實意地道了謝,又留賀雙魁吃飯。
賀雙魁樂呵呵應下,也不客氣,便點菜道:“上次你做的那道黃金蝦球,還有那個什麽上上簽,也別忙活,就這倆菜就成,再拿一壇酒來,今晚好好喝個痛快。”
方雲宣笑着答應,讓杜益山陪賀雙魁坐一會兒,他進廚房去張羅酒菜。
方雲宣走了,杜益山便起身招呼賀雙魁。二人對坐,小夥計送上茶來。
賀雙魁對杜益山和方雲宣的關系極為好奇,尤其是他不惜驚動官府,也要找到方雲宣的目的。試探着問了問,也沒問出結果,賀雙魁不由暗罵杜益山:果然是在官場混過的,真是打得一手好太極。問了半天,一句有用的沒有,真是服了。
杜益山也曾派韋重彥去打探過賀雙魁的底細,不然他也不放心這個人接近方雲宣。賀雙魁這個人雖然是撈偏門出身,不過也不是什麽殺人放火、罪大惡極的壞人,他辦事雖狠,手上卻沒有人命,為人也極講義氣,能算得上半個英雄好漢。
兩個人喝着茶,聊着天,談話還算投契。
等了一陣,方雲宣的菜也做好了,除了賀雙魁點的兩樣,還有一道燒茄泥和黃焖雞。把菜擺上桌子,打橫坐下,破開酒壇上的泥封,斟了三碗酒,分別遞與杜益山和賀雙魁。
賀雙魁接了酒碗,大概又想起上回鬥酒時的情境,笑問方雲宣:“怎麽樣,再比比?”
方雲宣還未答話,杜益山先道:“他身子不好,我與你喝!”
賀雙魁頓時來了興致,舉起酒碗,“能與候爺一起飲酒,我家的祖墳也是冒了青煙。”
二人一飲而盡,又再滿上,連飲十幾碗,才算盡興。
賀雙魁搖手道:“不喝了,不喝了,上次就醉得幾天不了炕,這回再醉,命都要短上幾年。”
擱下酒碗,舉筷吃菜,邊吃邊感嘆,“兄弟你這手藝真是絕了。”
“賀大哥喜歡吃,以後常來食錦樓就是,別的我管不起,做幾個下酒菜還不成問題。”
“果真?那我可頓頓都在你這兒吃了!”
方雲宣笑答:“好。”
賀雙魁高興,話也多了起來,講了許多自己的身世和鶴鳴幫裏的趣事。
方雲宣見他說得坦誠,不由勸道:“賀大哥別嫌我多事,我看你那訛人的買賣還是不做為好,到底不是正途。夜路走多終見鬼,這撈偏門的買賣雖然來錢容易,見利快,可其中風險也比別的生意大得多,做多了難免出事。”
此時心境已大不相同,方雲宣是誠心相勸,杜益山也道:“若是怕養不起鶴鳴幫那些兄弟,大可讓他們都到我的商船上幫忙,明年再添一艘商船,我這裏正缺人手。”
賀雙魁大為感激,從來沒人勸過他這些話,更沒人如此為他着想。
刀架脖子都不眨眼的漢子竟然紅了眼眶,嘆道:“我何嘗不想抽手,廣寧府裏看似是鶴鳴幫一家獨大,其實暗地裏不知藏了多少家派系分支,他們虎視眈眈地盯着賀鳴幫這塊肥肉,恨不得把我們吞吃入腹。這些年下來,我得罪的人不少,想殺我的人更多,如今有鶴鳴幫在,他們還有三分顧忌,若是鶴鳴幫這塊招牌倒了,這些人片刻就得将我剁成肉泥,才能消多年積怨。”
事情如此複雜,實在大出方雲宣所料,他并不懂幫派之間的事,但也知道凡是牽扯到利益的争鬥,從來都是血淋淋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實在不是他這個小小的飯鋪掌櫃能解決的事。
勸慰的話再也說出不口,方雲宣抿唇不語。
賀雙魁笑道:“怎麽?怕我死啊?放心!我找算命的算過,我命硬,面相兇,閻王小鬼都得怕我,我這命可長着呢!”
賀雙魁故意說得輕佻,三言兩語便轉開話題。他的事太沉重,他自己都快不堪重負,何必說出來再讓方雲宣和杜益山煩惱。他們與自己不同,自己在污泥裏滾了半輩子,早習慣了,可方雲宣他們卻是正正經經的生意人,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說出來,簡直是污了人家的耳朵。
能有這樣為自己着想的兄弟,賀雙魁已經覺得滿足。忙又說了些其他閑話,把這話頭徹底岔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