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店中鬥酒
自此食錦樓裏再無寧日。賀雙魁他們做慣了敲詐訛錢的勾當,其中的門道摸得清清楚楚,怎麽做能既惡心人,又不落下把柄,他們早拿捏得恰到好處,就連官府都挑不出他們的毛病。
沒過三天,方雲宣剛剛收拾好鋪面,準備重新開業,老趙就領着一夥人找上門來,等方雲宣一開門,他們就一窩蜂似地擠了進來,還依前日的樣子,各自霸住一張桌子,也不吵鬧,個個都挺斯文,要了一壇桂花酒和兩個下酒菜,從中午愣是坐到了半夜。臨走還甩下半吊錢,讓方雲宣不用找了。
人家沒打沒砸,要菜給錢,就連大聲說話的都沒有,方雲宣就算想擀人,都找不出理由。
王明遠氣得大罵:“這些人也太過分了,一坐一天,別的客人看見他們,誰也不敢進來,一天只掙半吊錢,連鋪子的挑費都不夠。還讓不讓人活了!”
方雲宣也覺得頭疼,賀雙魁這是跟他杠上了,看來只要他不給賀雙魁銀子,老趙他們就不會罷休。
食錦樓做的是小生意,方雲宣又加大了菜碼,因此每樣菜的利頭都比別處少了許多,鋪子全靠每天的出單量大,從數量上才能把錢找補回來。賀雙魁他們這一鬧,徹底絕了方雲宣的生路,廣寧府裏誰不知道賀雙魁的大名,他來找茬兒,所有人都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生怕沾包兒,誰還敢來食錦樓吃飯,自找晦氣。
如此又過了幾日,老趙等人每日上門,依然如故。接連十幾天,食錦樓裏一個客人都不見,已經到了絕境。
方雲宣整日發愁,苦思如何應對。王掌櫃勸他,讓他花錢消災,給了賀雙魁銀子就完了。方雲宣想了又想,這麽做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賀雙魁獅子大開口,一個月就要十兩銀子,且不說這錢沒處掙去,就是掙得來,全給了他們,自己這一大家子人可怎麽過,連買菜的本錢都沒了,食錦樓又要如何維持,不是成了殺雞取卵麽。
這日方雲宣下了狠心,與老趙說道:“我要見賀雙魁。”
老趙聞言一笑,折騰了十來天,普通商戶早扛不住了,也就方雲宣這個倔脾氣,硬是挺了這麽久。
“成。我替方掌櫃通報一聲,明日就讓大哥過來。”
第二日傍晚,賀雙魁果然來了。他穿一領鴉青色大氅,腰裏別着一把剔骨尖刀,慢條斯理地邁進門裏,沖方雲宣呲牙一樂。
方雲宣坐在八仙桌後,略略拱了拱手,讓賀雙魁坐下。
賀雙魁在方雲宣對面坐了,老趙等人一字排開分別立于賀雙魁左右,一副打群架的架勢。
方雲宣笑道:“小弟自幼讀書,手無縛雞之力,兄臺擺開這種陣勢,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
賀雙魁一撩大氅,單腿架上椅子,指了指脖子上裹的白布,“方掌櫃客氣!你瞧瞧,我這脖子上的口子可還沒好呢,您就貴人多忘事,把拿刀抹我脖子的茬兒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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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雲宣一笑,讓王明遠把東西搬過來。
王明遠和兩個夥計從後面走了出來,接連擡過十壇烈酒,堆在八仙桌下。
王明遠拉了拉方雲宣的衣袖,“師傅……”
方雲宣拍了拍他的手,安撫道:“你們都下去歇着吧。”
兩個夥計撒腳就跑,王明遠站着不動,目露驚懼,望着方雲宣心裏害怕得很,賀雙魁這夥人可不是什麽善男信女,留下方雲宣一個,他怎麽也不放心。
“我留下陪着師傅。”
方雲宣笑道:“沒事,你下去吧,到隔壁陪着楠哥兒去,他要鬧起來,也只有你哄得住他。”
王明遠只得答應,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方雲宣拎起一壇烈酒,拿過兩個大海碗,分別斟滿了,在自己和賀雙魁面前各擺一碗酒。
方雲宣沉默片刻,端起碗來,“賀老板鬧了幾日,無非是想要銀子。方某不才,食錦樓開業至今,也沒掙出你要的那個數。今日小弟邀兄臺來此處,是想請兄臺行個方便,給小弟留條活路。”
賀雙魁對方雲宣還算有好感,就沖着他那一手做菜的手藝,和在亂軍之中制住自己的膽識、氣魄,這個人就值得他結交。
結交是結交,可不能這麽容易就給方雲宣臺階下,不然開了這個口子,日後在廣寧府裏,他這買賣可就不好做了。
賀雙魁想先發威再施恩,先給方雲宣點厲害看看,然後再開口免了他的常例孝敬,這樣,既能在方雲宣面前賣個人情,又能不再兄弟們面前跌了臉面。
賀雙魁單手支在膝頭,端起碗來,抿了一口:“好酒!甘醇清冽,後勁十足,不愧是西北特産的烈酒。”
目光盯着酒碗,賀雙魁輕輕晃了晃碗裏的殘酒,眼中精光一閃,“你想求我行方便?可以。不過那也要看看方掌櫃有沒有這個資格。”
方雲宣笑道:“今日若是舍不出這條命去,也換不來賀老板另眼相看。你只管開口,是賭酒還是鬥狠,劃出道來,方某若是說半個‘不’字,這店我也不要了,任憑賀老板處置!”
方雲宣答得痛快,其間沒有半點猶豫、膽怯,他目光清冷,如一潭深沉碧水,沉靜得令人膽寒。
賀雙魁暗自叫好,心道自己眼光不錯,這個方雲宣果然是個有趣的人,剛烈、純淨,世間少有,這樣的寶貝讓自己遇到了,怎麽能輕易放過?
賀雙魁細細打量對面的人,方雲宣身穿竹青色長衫,身段修長挺拔,眉目雖不好看,但相處久了,卻覺得他氣質獨特,越看越順眼。
賀雙魁轉了轉眼珠,“若比鬥狠,我豈不是成了欺負人?試問這廣寧府裏誰能狠過我去?”
這點方雲宣絕對相信,只說前日他制住此人時,賀雙魁為了脫身,生生把自己胳膊拽脫臼的狠辣,方雲宣就自愧不如。
“既然要比,就比個公道合理,讓方掌櫃輸也輸得心服口服。”
賀雙魁拎起酒壇,為自己碗裏重新斟滿酒,“你我二人對飲,誰能喝到最後還穩穩當當地站着走出去,就算誰贏。我賀雙魁雖是個滾地皮的無賴,但也最講信義。只要你贏得了我,我就讓兄弟們放你一馬,不僅如此,我們兄弟還給你保駕護航,從此你就是在廣寧府裏橫着走,我也敢保你平安無恙。”
“可你若是輸了……”說罷賀雙魁嘿嘿一笑,話鋒一轉,狠道:“你就給我滾出廣寧府,從此再不許你踏足廣寧一步!”
方雲宣半點沒猶豫,點頭應下。反正再這麽鬧下去,食錦樓也就毀了,賀雙魁就是不趕自己,他也呆不下去了。
“好,痛快!”賀雙魁暗自好笑,方雲宣真是自不量力,他素來就是個酒壇子,想跟他拼酒力,純粹自找別扭。賀雙魁自出娘胎,會吃飯時就被自己的酒鬼爹抱着灌酒,在酒裏泡了小半輩子,哪會輸給方雲宣這樣的文弱書生。
雙方約定好了,由老趙做裁判。也不多話,方雲宣先端起酒碗,一口喝幹。
賀雙魁叫了聲“好”,自己也端起碗來,一仰脖喝了。
雙方互相亮了空碗,相視一笑。
話不多贅,方雲宣與賀雙魁你一碗我一碗,互不相讓,飲到五十多碗,賀雙魁心中驚異,真沒看出來,方雲宣的酒量竟然這麽好。他就算是能喝了,喝到現在也有些吃力,酒勁上湧,眼前也模糊起來。可看方雲宣神色如常,竟與剛才沒有半點變化,說話也清楚明白,條理分明,沒有一絲醉酒的意思。
老趙等人也發急,圍在賀雙魁身後,個個急得抓耳撓腮,恨不得拎着酒壇子去把方雲宣灌倒。
其實方雲宣已經醉了,他這人喝酒有個最大的特點,那就是怎麽喝都不上臉,也就是你外表看他跟沒事人似的,舉止動作一切如常,可你千萬別讓他躺下或休息,他端着酒碗還能保持正常,只要他一躺下,立馬發酒瘋,而且一發瘋就不可收拾,你完全料不到他下一步會做什麽。
方雲宣的朋友都知道他這個毛病,所以從來不讓他喝酒,太可怕,平時看着挺內斂、沉穩的人,喝醉了就整個轉了性情,而且誰都制不住他。
賀雙魁到哪知道這些去,只是看着方雲宣一碗又一碗,喝得比他還幹淨利索,心裏已經杵了,情緒也浮躁起來,又喝幾碗,只覺頭暈目眩,眼前的東西直打晃,人也坐不穩了,舌頭更是短了半截,一張口說話就打禿嚕。
給了自己一巴掌,賀雙魁的火氣也上來了,要說輸了對他也沒多大損失,這家不成還有下家,廣寧府這麽大,買賣商鋪多了去了,又不是等着方雲宣這點銀子買米填肚子呢。
可就是不想輸,尤其不想輸給方雲宣,賀雙魁覺得丢人。
又拎起一壇酒,破開泥封,讓方雲宣喝。
方雲宣拿起酒壇就往嘴裏灌,這次不只賀雙魁,連老趙等人都驚了,這個人也太邪門了,十來壇酒,就算他與賀雙魁一人五壇,也是個不小的數量,何況這酒還是出名的烈,後勁兒特別足,這麽長時間過去,按理酒勁兒早該上來了,方雲宣就算不醉倒,也不該如此清醒才是。難道這人真是天賦異禀,酒量大得連賀雙魁都能喝趴下?
衆人驚訝,不住竊竊私語。只有方雲宣自己知道,他全是憑着一股狠勁兒硬撐着的,大腿被藏在袖子裏的錐子紮得生疼,方雲宣憑着這點疼痛保持着最後的清醒。
他扔了酒壇,把最後一壇酒拎起來,遞給賀雙魁:“賀老板,最後一壇了,您要是喝了還沒倒下,就算方某輸了!”
賀雙魁接了幾次都沒接住,使勁搖晃腦袋,才找準方雲宣的手在哪兒,大着舌頭笑道:“好!就讓你看看我賀雙魁不是吃素的,一壇酒而已,我喝!拿來,你別晃悠,別晃,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