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入夜歸家
下了馬車,改走水路,小舟上的搖撸發出吱呀聲響,黑暗的江面上只有船上一點燈火閃着如同鬼火一樣的光芒。
杜益山心頭沉重,不只因為方雲宣不告而別,還因為回了這個讓他感到無限壓抑的家鄉。
少年時的往事他不願記起,嚴苛的規矩,總是面無表情的父親,懦弱畏縮的母親和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姨娘們,就是杜益山對家鄉的全部記憶。
潮濕的水氣裹着水草的腥味,撲面而來的搖撸聲将沉封已久的記憶呈現在杜益山的腦海裏,他望着十幾年都沒變過的家鄉,心裏沒有一絲喜悅。
在船上晃了半盞茶的工夫,眼前豁然開朗,青瓦白牆的院落閃進眼裏,杜益山才多多少少的生出一點鄉情。
杜益山的父親是杜氏家族的長房嫡系,他們這一脈人丁單薄,就只有他父親和伯父一支。而如今任杜氏族長的人,是杜益山祖父的兄弟,說起來血緣極近,可杜益山卻格外讨厭這個食古不化的老頑固。
今日天色已晚,想來這些人也不會跑來吵鬧,等明日天亮,可就有得折騰了。他此次還鄉,在外人看來也算榮歸故裏,皇帝最後還是給了他幾分顏面,派李忠親自宣旨,又厚厚封賞一番,在杜氏宗族看來,杜益山算是出盡了風頭,只是這風頭裏有幾分苦澀,他們這些看熱鬧的人就管不着了。
到了杜家莊門前,早有家丁搭過踏板。
大門洞開,杜益山邁步進去,老管家帶着府裏一衆人等老早就等在門口迎接。衆人一見杜益山就跪下行禮,口稱候爺。
消息傳得倒快。杜益山嘆了一聲,上前将老管家扶了起來,他少年時多得這位管家照應,若說想念,這麽多年來,杜益山也只挂念他和自己的母親。
“杜叔快請起,您從小看着我長大,與親叔父無異,以後見我都不要行禮了。”
杜清元連連擺手,“不成。您是主,我是仆,倚老賣老的事做不得。”
說了兩句話,杜清元拉着杜益山上下端詳,又哭又笑,只說好,又道:“可惜老夫人前年殁了,不然見了少爺,可要喜歡成什麽樣子。”
說着便掉了眼淚,他是真心實意,哭得杜益山也有幾分動容,勸了幾句,讓家丁們都散了。
歇了一晚,第二日起來,洗漱已畢,吃過早飯,杜益山叫過韋重彥,讓他叫兄弟們都到書房裏等他,他有話要說。
韋重彥去叫人,過了一時回來複命,說兄弟都到齊了。杜益山應了一聲,正要去書房,杜清元走了進來。他攔住杜益山,讓兩個小厮把家裏的帳冊搬到杜益山跟前,自己又把腰裏的一大串鑰匙和府裏兌銀子買東西的對牌解下來,一同放在桌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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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清元笑眯眯地,拐彎抹角地道:“老夫人殁了,家裏只有幾個姨奶奶在家。咱們杜氏家族的規矩您也知道,府裏當家的只能是主母,姨太太再得寵,也是不能碰家務的。您在外多年,又一直沒有娶妻,家裏沒人當家不成,我這個老棺材才替小少爺看了幾年的家業。如今您回來了,我也能功成身退,這些東西我當着您的面交割清楚,免得那些背地裏嚼舌頭的,罵我杜清元貪着杜家的銀子,連死都忘了。”
杜益山看着那厚厚一撂帳冊,又看了看恭恭敬敬垂首而立的杜清元,笑道:“杜叔來我家的日子不短了吧?”
杜清元一愣,讷讷答道:“整整三十六年了。老爺與夫人成親時,族長說杜家沒個管事的人,從旁支裏挑了我來,給老爺夫人管家。”
杜益山一笑,“三十六年,年頭是不短了。您家裏如今也是兒孫滿堂,再在我府裏管事,也的确是委屈了些。這麽多年,想來您也倦了,早想回家去含饴弄孫,享一享天倫之樂。”
杜益山話止于此,便不再往下說了,杜清元卻聽得周身發涼,冷汗也冒出來了。
他今日交帳不過是個試探的意思,并不是真的想撂挑子。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替杜府管家,裏外都是一把抓,杜益山的父親是個怪人,整日鑽研黃老之學,說起煉丹弄藥他就在行,若說起田裏打多少糧食,鋪子裏出多少利息,杜父是一竅不通,所以杜家大大小小的産業,一直都是杜清元管理,大事小情也都是他拿主意。
府外是如此,府裏就更不用提,杜母是典型的大家閨秀,為人端莊有餘,精明不足,府裏又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姨娘們,她嫁進門就受氣,根本壓不住臺面,內宅裏說是杜母管着,其實暗地裏,杜母早把一大攤子亂七八糟的事推給了杜清元,這麽多年,杜母每年按常例看一遍帳本,其餘時候一概不過問,偌大的杜府,做主的竟然是個管家,說起來也有幾分可笑。
人就怕定錯位,杜清元在杜府的位置獨一無二,這麽多年下來,他嘴裏說着不能倚老賣老,可心裏面卻一直打着小九九。說沒有私心是假的,說他沒有暗地裏撈好處就更是假的。杜父去世後,杜益山又去了邊關,常年不回來,府裏人口簡單,出的少進的多,每處劃拉一把,就夠杜清元活得滋滋潤潤。
杜益山此次回鄉,杜清元一直就沒放在眼裏,杜益山是他看着長大的,他少年時家裏的姨太太們鬥法,有好幾次暗害杜益山,都是他想法子救了下來,不然杜益山哪能平平安安長到這麽大。杜益山尊敬他,杜清元心裏再清楚不過,就憑這點,杜清元覺得自己就能在這個家裏再橫行二十年。
可沒料到,杜益山尊敬是尊敬,卻一點情面都不講,對他這個傻子都看得出來的試探連個面子上的客氣話都沒講,直接開口就說出讓他回家含饴弄孫的話。笑話,他去含饴弄孫,不但杜家的好處一點都撈不着了,還平白的給了自己臉上一個大耳帖子,讓他今天怎麽出這個府門,以後還怎麽見人。
杜清元急得面紅耳赤,陣仗都擺出來了,現在後悔也晚了,幹笑數聲,正不知如何收場,就聽杜益山笑對韋重彥道:“重彥,還愣着幹什麽,快去幫杜叔收拾一下,趁今日天兒好,立刻備船送他回家。”
韋重彥答應一聲就要下去,杜清元再也裝不下去,撲通一聲跪下,老淚縱橫,哭道:“老奴舍不得少爺,少爺才剛回來,就要趕老奴走,好叫老奴寒心……”
杜益山冷笑一聲,看着眼前這個須發皆白的老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他惦念了多年的人,心裏當做親人的人,在他回來的第二天就給他來了個下馬威。他可以從心裏去尊敬杜清元,可以把他當做父親或叔父一樣孝敬,但前提是這個人沒有在他面前裝模作樣,起不良心思,不會見了杜家的家業就眼紅,明明是貪戀杜家的家財和聲望,卻表現得一副仁義道德,像自己多對不住他似的。
昨日的溫情消失贻盡,杜益山心中一片冰冷,對這個家的好感徹底沒了蹤影,他冷着一張臉,将杜清元扶了起來,“杜叔,我叫您一聲叔叔,是心裏真拿您當叔父對待。您有事只管明言,就算想要杜家的家業,只要是您合理應得的,我也二話不說的給您。您不該仗着我顧念昔日之情,就以此來拿捏我。這是第一次,但願也是最後一次,否則杜家可用不起您這麽大排場的管家!”
杜清元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羞一陣臊一陣,整張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紫,簡直不能看。
他滿臉愧色,杜益山也覺不忍,不再多說,讓他把帳冊留下,其餘東西都拿回去。
杜清元戰戰兢兢,哆哩哆嗦地走了。韋重彥看着他的背影直搖頭,一步棋錯,把多年的老臉都丢盡了,還平白讓他與杜益山之間起了嫌隙,看來人真不能太貪心,若不是他想霸着管家的權利不撒手,杜益山一時也不會對他怎麽樣。誰叫他心急的。
杜益山叫韋重彥去書房,兄弟們早就等着,見過禮後,杜益山便從袖中拿出一個紙卷。
杜益山展開紙卷,對衆位兄弟抱了抱拳:“各位兄弟一路追随,益山感激不盡。多餘的話不說了,我等都在戰場上滾過,生死同袍,都是過命的交情,在這世上,我最信任的就是你們。”
韋重彥等人不知杜益山要做什麽,突然叫他們來,又說了這樣一番話,一個個聽得熱血沸騰,只恨不得拍着胸脯吼兩聲:“自家兄弟,客氣個啥勁兒!”
杜益山接着講道:“既然是卸甲歸田,從前打仗的那一套自然不能再提。兄弟們既然跟着我,我就得給大夥謀個正經出路,不說個個都大富大貴,怎麽也要落個小康才成。這是我這一路想的幾條生財之道,大家看看,定個可行之策,等休整一段,我們就放開手腳,大幹一場。”
衆人都瞪大了眼,他們跟着杜益山大都是雞血上腦,一時義氣,誰也沒想過後事如何。他們這些人在戰場上賣了十幾年命,最後回鄉也不過能落下幾十兩銀子的撫恤銀,買幾畝薄田,種地為生罷了。他們也沒有家累,都是既無父母,也無妻兒,光棍一個,到哪兒都一樣,所以才一路跟着杜益山到此。沒想到杜益山不只打仗有一套,連過日子也有一套,還沒到廣寧,詳細計劃就已經列好了,如何行事,需要多少資金,要雇多少人手,誰負責哪方面的事宜,一張紙上寫的詳盡周全,哪還用別人出什麽主意,只要照着這份計劃行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