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前路漫漫
杜益山身受重傷。方雲宣見到他時,他臉上已經白得沒了一絲血色,嘴唇發青,半靠在床榻裏,早沒了昨日的神采飛揚。
杜益山緊緊抿着唇角,目光冰冷,神色間沒有絲毫慌亂,仿佛被刺殺的人不是他。
方雲宣此時才意識到杜益山的可怕,他在性命垂危時仍能分毫不差的作出判斷,這個男人在戰場上,絕對是個冷靜、狠戾,能指揮千軍萬馬的冷血羅剎。
杜益山腰腹處傷得極重,幾乎被劍劃得對穿,左側腹一片血肉模糊,鮮血汨汨而出,韋重彥咬着牙給他包紮,杜益山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平靜的看着那三寸寬的白布被他的血染得殷紅。
上了金創藥,血還是止不住,韋重彥提議連夜起程,返回他們來時的村鎮,等杜益山養好傷再做打算。
依韋重彥的意思,廣寧府是不能回了,如今要去也是去京城,面見皇帝,給杜益山讨個公道。
失血太多,杜益山眼前一陣一陣發白,他想了很長時間,才虛弱的擺了擺手,“斷續往前走,明天你去雇輛馬車,我們不翻山,繞行慶于縣,再往東走,回廣寧。”
韋重彥急道:“将軍,這傷得靜養,旅途勞頓,你傷得又重,哪能折騰得起?”
杜益山輕輕一笑,“這裏站着的,誰不是一身的傷?當年我與你在西北草地上連夜奔襲,被鞑子三千騎兵追了幾千裏地,回到七星嶺時身上已經沒了一塊好肉,不是也活過來了?”
杜益山說得淡然,韋重彥心裏卻像開了鍋似的。他盯着杜益山的傷處,只覺氣血翻滾,緊握雙拳,站起身來,惡狠狠請令:“屬下願去刺殺嚴荊,不殺此賊,不為将軍報仇,屬下提頭來見!”
韋重彥說出了衆兄弟的心裏話,營帳裏的兄弟們紛紛附和,“屬下願去!屬下願去!不殺了嚴荊,日後後患無窮。”
杜益山心中感激,他戎馬一生,能有這些兄弟生死追随,也算值了。
韋重彥性情急躁,打定主意就要往外走。杜益山攔住他,韋重彥一臉怒容:“将軍還有何話要吩咐?都被人欺負到家門口了,難道要我們忍着?”
杜益山比他冷靜得多,深知這其中牽扯太多,想要他命的人又何止嚴荊一個,若是被人一激就貿然回京,抗旨一事暫且不說,就真的有用嗎?
杜益山沉了沉聲氣,冷冷問韋重彥:“沒有憑證,你怎知一定是嚴荊所為?若是今上派來的人,難道你為了給我報仇,還要進皇城裏刺王殺駕?”
一句話把韋重彥吓出一頭冷汗,這也不無可能,杜益山軍功赫赫,當今聖上怕他擁兵自重,才火急火燎的将杜益山召回京城,先削了他的兵權,在京中冷落半載,傳旨讓杜益山告老還鄉。明面上是嚴荊排擠同僚,暗地裏又有誰說得清楚。嚴荊是今上的舅父,他們兩人串通好了,你唱/紅臉,我唱白臉,你臺前我幕後,想将杜益制于死地,也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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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重彥一拳打在立柱上,憋屈得吼了兩聲,叫道:“那怎麽辦?”
杜益山手扶着彎刀,勉強站起身來。腳一落地,杜益山就挺直了腰背,步履堅定地走到韋重彥面前。他面容冷峻,高聲說道:“什麽怎麽辦?多少惡戰我們兄弟都闖過來了,豈能被這點小事難住。傳令!衆兄弟各歸其位,整理行裝,天明時繼續上路,向廣寧進發!”
杜益山說得極慢,字字铿锵,擲地有聲。他的聲音略帶沙啞,嗓音變得低沉,不如平時清冷,但卻極為安定人心。
他話音剛落,衆人就有了主心骨,剛才的慌亂一掃而空,答應一聲,退出營帳外,各自依令行事,回去收拾行裝,準備天亮開拔。
韋重彥讓方雲宣看着杜益山,自己飛馬到附近村鎮,去買馬車和藥品。前面要走很長一段才能到有人煙的地方,藥一定要備齊了,他們這些人常常受傷,人人都能頂半個大夫,外傷也不用找郎中來看,韋重彥自己就能配齊幾副草頭方。
衆人都退了出去,營帳中只剩下方雲宣。杜益山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歪,頹然倒地。
方雲宣急忙放下楠哥兒,半拖半抱将杜益山弄上床榻。杜益山面色慘白,額頭上冷汗直冒,體溫也變得越來越低,方雲宣看了看他的傷口,出血不像剛才那麽嚴重,可還是一點一點往外滲,纏好的白布早被血洇濕了。
方雲宣看着看着,突然心裏一陣難受,那感覺不像疼痛,也不像着急,怪異得厲害。那是方雲宣從沒感受過的,他也不知道這算是什麽感覺。只是難受,難受得很,心裏直發緊,胸口也堵得厲害,他真怕杜益山就這樣死在他眼前。
慢性失血特別容易導致休克,方雲宣找來一撂幹淨白布,一塊一塊緊緊壓住杜益山的傷處,被血洇濕了就換一塊新的,手一刻也不敢離開杜益山,生怕他一放手,杜益山的傷口會再滲血。
杜益山渾身冰冷,氣息也越來越亂,方雲宣忙把周圍能保暖的棉被、衣裳全拖拽過來,緊緊将他捂住。
杜益山的神志還清楚,看着方雲宣忙亂,突然彎了彎嘴角,笑得如同嘆息,輕聲道:“我死不了。”
他說話的聲音極低,然而方雲宣還是聽得一清二楚,那句話像砸在他心裏,眼圈一下就紅了,眼淚就這樣湧了上來。方雲宣用力眨着眼睛,兇狠着一張臉,把一床一床的棉被壓在杜益山身上,又叫楠哥兒鑽進棉被裏,孩子的體溫高,躺在杜益山身邊,能抵個小火爐用。
杜益山又笑了兩聲,他發現自從再次見到方雲宣,他就變得時常想笑,尤其是看見他一臉無奈,手足無措的時候。
天亮時韋重彥也回來了,衆人一起将杜益山挪上馬車,沒有翻山,而是繞着山腳下的官道去慶于縣。
韋重彥重新給杜益山包紮了傷口,又喂他喝了一副湯藥,這才重新上路。
治刀傷的湯藥裏都會擱一些安眠成分的草藥,杜益山在喝藥之前,先寫下一封書信,讓人速速送去京城,交到他的老師,當朝首輔蔡明禮手中。一來向他打聽一下朝中局勢,自己心中有數,才能做下一步打算;二來也是向他禀明此事,讓老師心裏有個算計,免得他也遭了奸人暗算。
送信的人走了,杜益山才肯喝藥,他已經強撐了半天,此時是真的精疲力盡,喝了藥就倒在馬車裏昏睡過去。
韋重彥下令,讓衆人火速前行,務必在天黑前趕到慶于,他們不能再在野外露營,那裏空大無人,實在是行刺的最佳場所,以後寧可多趕些路,也一定要到村鎮再投宿。
杜益山昏睡了幾天,其間一直發熱,方雲宣與韋重彥等人分班照看他,不時用烈酒給他擦洗身體散熱。接連幾天,衆人都不敢離開他身邊,直到第五天天快黑時,杜益山才清醒過來,人還虛着,但精神還算不錯。
衆人都松了口氣,方雲宣特意做了一頓好吃的,慰勞大家。
這幾天誰還有心思吃飯,二十幾個兄弟,從邊關一路相伴至此,如今二死一傷,杜益山又昏迷未醒,其餘人都陷在悲痛之中,除了忙着照顧杜益山,就是自責、難過。杜益山醒了,衆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人人心裏都輕松不少。
又過幾天,杜益山的傷勢漸漸有了起色,前去京城送信的兄弟也回來了。
他快馬加鞭,一路上馬不停蹄,到京城送了書信,片刻不敢耽擱,又飛馬往回趕。來去一共八天,幾乎不眠不休。
交給杜益山一封書信,送信人回話說,蔡明禮讓杜益山安心回廣寧府,此事就交給他了,他自會料理清楚,給杜益山一個交待。
衆人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刺殺這事迷霧重重,他們在明,刺客在暗,真要讓他們拿出證據來指證誰,實在太困難。如果有蔡明禮從中調和,那就不同了,他是當朝首輔,威望極高,就算真是皇帝想殺杜益山,只要蔡明禮不答應,皇帝也要顧及三分,不敢明着駁蔡明禮的面子。
杜益山打開書信,細細看了一遍,眉頭卻鎖得更緊。他沉吟不語,韋重彥忙問:“将軍,可有什麽不妥?蔡大人說會料理此事,那就一定會辦得明明白白。您還有什麽不放心的?難道此事還有別的蹊跷?”
杜益山沉默半晌,想起臨出京城時,蔡明禮對他說的話。
蔡明禮說,老師知道你委屈,鏖戰多年卻落了個鳥盡弓藏的下場,誰都委屈。可為了江山安定,朝中不再起黨争,也只好委屈你了。你若日後有事,老師一定幫你。
蔡明禮在朝中的影響,杜益山一點都不懷疑,只是這個承諾,究竟能維持多久,杜益山實在是沒有把握。
收起書信,杜益山臉上的神色已經恢複如常,依舊的冷靜淡漠,語氣溫和:“這幾日多勞衆位。既然老師答應幫忙,大夥也就不用擔心,只管安心跟着我回廣寧府。杜益山雖不才,但也能保各位兄弟衣食無憂。大家操勞多日,今日就不要趕路了,早早找個地方投宿,好好休整一日,後天再上路。”
衆人連聲說好,這幾天神經一直繃着,好容易事情有了轉機,自然得好好歇歇。
天色還早,前面遠遠的已能看見一座小城,杜益山吩咐放慢行程,趕在正午前到那座小城投宿就行。
煩躁了幾天,突然放松下來,不用再擔心有人蹿出來行刺,也不用急着趕路,衆人的心情大好,隊伍裏也多了些歡快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