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雨夜重逢
這一年的除夕過得格外溫馨恬靜,家中只有方雲宣父子三人,在床榻上擺了炕桌,圍桌而坐,方世鴻這日的精神也格外好,靠着軟枕倚在床邊,偶爾吃一兩口方雲宣遞過來的吃食,心裏都是滿足。
方雲宣盡量活躍着氣氛,可惜方世鴻病得太重,勉強支撐一會兒,就重新歪倒在床榻上。方雲宣便撤了炕桌,只在床邊的矮榻上擺了幾樣他愛吃的,摟着楠哥兒坐着陪他說話。外面炮竹聲響,方雲宣心裏卻添了幾分沉重,方世鴻的樣子很不好,撐過了除夕已是不易,接下來怕也只是挨日子了。
新年過後沒多久,方世鴻撒手人寰。他算是含笑而去的,彌留之際,方世鴻拉着方雲宣的手,說了好幾聲:“知足了!”
方雲宣哭了一場,為方世鴻換了衣裳,用棺木裝殓起來,守過七七之後,點了一處山靈水秀的地方做墓穴,以孝子之禮将他厚葬于此。
方世鴻入土為安,方雲宣帶着楠哥兒全身缟素,身披麻衣,在墓在磕頭行禮。
從墓地回來,方雲宣心裏空落落的,他來這裏大半年了,生活幾乎都圍繞着方家和方世鴻打轉,為了一份責任,他當初沒有選擇離開,而是留在方家替醜兒照看老父、守住家業。到了今時今日,方雲宣覺得自己也算功成身退,也是時候離開此地,去四處走走看看,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這念頭一旦興起,便像催了肥料一樣蓬勃生長起來,在方雲宣的心裏越紮越深。
又過了一個月,方雲宣将方家的田産變賣,留下大半錢財為方世鴻雇了一戶可靠人家,專門照管他的墓穴,四時添土,生辰祭掃,年節的香燭供品,全都料理齊全。方雲宣還怕不周到,這筆錢不敢一次付清,他離開洛平後,按月從銀號彙出,守靈人才可支取。
對于方家大院,方雲宣考慮了一陣子,最終還是決定留下,将所有的屋子都鎖了,只留下一個老頭兒看房子,方雲宣走後,時不時會寄封信回來,問一問方家大院的情況,也算替方家父子留存些在世間的見證。
二月初,方雲宣帶着楠哥兒離開方家,身上只帶了一百兩銀子和幾件随身衣物。
父子倆出了洛平,一路往東。沒有目的地,也不急着趕路,一路走走停停,方雲宣邊走邊雕些小玩意兒去賣,或是臨時給人做幾天幫廚,路上的盤纏充足,游山玩水也更加恣情随意。
一進三月,雨水便多了起來,淫雨霏霏,道路上泥濘不堪,方雲宣抱着楠哥兒走在盤山路上,腳下走一步滑一步,手裏的傘也快撐不住了。風急雨驟,眼前一片白蒙蒙的雨線,漸漸連路都辯不清了。
方雲宣怪自己糊塗,不該貪戀山中美景,在這荒山野嶺裏亂轉,暴雨來得突然,開始還淅淅瀝瀝的,後來越下越大,滿山裏除了樹就是草,竟連個山洞都沒有,他們轉了半天,快到山腳下時,已經被雨水澆了個透心涼。心裏着急,看這樣子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他們父子要再找不到避雨的地方,非得凍死不可。
站在山坡上四下打量,想找個避雨的地方,遠遠一望,就見西北方向的山坳裏有一座破廟,方雲宣喜出望外,快步往破廟跑去。
他慌不擇路,抱着楠哥兒視線受阻,也看不清前面的情形,邁過廟門,一頭闖了進去,正與站在廟門口的人撞了個滿懷。
方雲宣身子一歪,險些栽倒,對面那人忙去扶他,待他站穩身子,才道:“小心!”
Advertisement
方雲宣忙道謝,放下楠哥兒,擡頭一看,不由瞪大了眼睛,直直盯着對面那人,心中只道好巧。
這個人他竟是認識的,就是幾個月前,在洛平縣城裏縱馬狂奔的将軍,那時他騎馬撞到自己,還給了他二十兩銀子,救了他燃眉之急。
杜益山也認出了方雲宣。只怪他這張臉辨識度太高,世間少有,見過一次就很難忘記。
方雲宣滿身狼狽,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手裏雖然打着一把傘,看樣子是只顧着他懷裏的孩子,孩子身上的衣裳連邊角都沒濕,可他身上卻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滴滴嗒嗒直淌水。臉上就更不能看了,發絲散亂,垂下幾绺緊緊貼在額前,臉色發青,唇色發白,凍得直打哆嗦。
杜益山連忙讓開道路,讓方雲宣進來。
方雲宣匆匆道了謝,拉着楠哥兒邁步往裏走,廟裏擠滿了人,看樣子都是來避雨的,大雄寶殿裏點了幾堆火,熱氣蒸騰,衆人都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裏露出一雙雙晶亮的眼睛,看着方雲宣父子。
方雲宣施禮道:“打擾了!”
四下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塊幹淨地方,帶着楠哥兒過去,從包袱裏拉出一張毯子,讓楠哥兒先坐下。又找出一塊幹毛巾,替楠哥兒擦臉上的雨水,看他沒被淋着,這才安心。
角落裏突然傳來一聲暴喝,有人大叫一聲,沖着方雲宣問道:“方兄弟?”
方雲宣急忙回頭,就見韋重彥已經大踏步走了過來,撲上來摟住方雲宣肩頭,大笑道:“果然是你。我還道認錯了呢。”
方雲宣也高興,他鄉遇故知,實在是人生喜事,與韋重彥見過禮後,問他近況如何。
韋重彥猶豫片刻,瞧了瞧站在廟門邊的杜益山,搖了搖頭,将自己的經歷略過不提。反而拉着方雲宣笑道:“別提我了。你才是讓我好找。我辦完了事就派人去洛平打聽你的情況,誰料去的人回來說,你已經不在洛平居住,我還道此生再無相見之日,沒想到兜兜轉轉,你我竟在這破廟裏遇見了。真是有緣!”
方雲宣也覺得如此,點頭道:“多謝兄臺惦記,家父病故,小弟在鄉中再無牽挂,就想到外面走一走,免得拘在那一畝三分地裏,弄得頭發長見識短的。”
韋重彥聽見方世鴻病故,不免勸了方雲宣幾句,怕他傷感,忙岔開這話頭,哈哈大笑,“你算了,你還見識短?那我這粗人豈不是沒臉活了?”
兩人說說笑笑,韋重彥見方雲宣身上的衣裳都濕透了,忙去火堆裏抽了幾塊大柴,架過來擱在方雲宣面前,拆下一塊門板,用彎刀劈碎,添在火裏,攏得旺了,讓方雲宣快快脫下衣服烤烤。
方雲宣對韋重彥十分有好感,覺得此人豪爽大度,又重情義,與他只是數面之緣,就能如此赤誠相待,實在是難得。心中感謝,想表一表謝意,便問他可曾用過晚飯。
韋重彥撓了撓頭,回頭指了指他身後的二十多人,笑道:“我和這些兄弟都是粗糙漢子,哪會做飯,就着涼水啃幾口幹糧,對付一頓就得了。”
說着話他眯起眼睛,又笑道:“說起來還真想吃你做的馄饨,那馄饨真是吃了一回還想吃,我後來也去別家吃過,可惜全都做不出你做的那種味道。我跟兄弟們說,他們都不信,還非說我是做夢,一準貪戀你的美色,才覺得你做的東西好吃,不然都是馄饨,哪有那麽大的差別。”
韋重彥瞧着方雲宣嘿嘿直笑,方雲宣知道他是笑自己長成這般模樣,哪有什麽美貌可言。不由也跟着笑了,讓他等一會兒,自己去做飯,招待他好好吃一頓,謝謝他過去幫過自己。
韋重彥似信不信,這荒村破廟,什麽都沒有,方雲宣再有本事,能做出什麽來。輕描談寫的讓他別忙了,一看就是不相信的。
方雲宣一笑,讓楠哥兒跟韋重彥玩會兒,自己去包袱裏拿出一把小鐵鍋來。
這鐵鍋是方雲宣找人特制的,這一路一直背在身上,就是怕萬一投宿不成,遇着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他們父子也能吃上一口熱飯。他也不想如此麻煩,大人可以将就,楠哥兒卻受不得一點委屈,剛上路時飲食上不注意,多喝了一口冷水,楠哥兒就開始發熱、拉肚子,把方雲宣吓得夠嗆,從那以後不管多麻煩,他也一定讓楠哥兒吃上熱食,因此才拜托鐵匠鋪專門打造了一口小鐵鍋,方便背着行走,份量也不重,鍋裏面備下幾天要吃的米糧蔬菜,還有常用的調味品,這一路上,他們父子的夥食基本與在方家時差不多。不說頓頓有魚肉,但也是方雲宣精心做的,味道更不用說。
大雄寶殿後面就有一口井,方雲宣換了衣裳,去井邊打來一桶水,涮幹淨鐵鍋,倒上玉米面,加水和面,和好後拿出來放在一邊。
手邊有的幾樣蔬菜擱在鐵鍋裏洗淨,切成細絲,還剩下一塊裏脊肉,也拿出來切了。控淨鐵鍋裏的水,架上火堆燒熱,倒油把肉絲滑開,肉絲半熟時盛出來備用,就着鍋裏剩下的底油,倒進幹筍絲、香菇丁煸炒,加水煮開後,擱進豆腐丁和滑過的肉絲。
煮湯中間,方雲宣等鍋開的工夫,把剛才和好的玉米面團拿過來,用手揪成小劑子,壓扁後順着鍋沿貼在鍋邊,一個一個順邊排好,鍋底下熬着湯,鐵鍋上面的溫度正好能将玉米面餅炕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