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包子來了
方雲宣覺得自己的脾氣挺好,輕易不動怒,行事也極有分寸,算是個溫潤平和的人。可面對馮青蓮一家,方雲宣的火氣就有些壓抑不住,拳頭都攥了幾回,要不是覺得跟女人較勁太跌面子,他早就把馮青蓮也扔出門去了。
馮青蓮也不想鬧得太明顯。她巴不得方氏父子死,可也不想鬧得滿城風雨,讓人指着鼻子罵她偷人、不孝。畢竟她日後還想在洛平生活,舌頭底下壓死人,名聲臭了可不得了。
馮青蓮要治人于死地,但不能顯山露水,要步步緊逼,但又不能讓外人看出她歹毒。這裏面的門道,可大了去了。
其實這事還真不難做到。方醜兒老實,方世鴻重病,只要馮青蓮依法炮制,照今日哭喪的法子多來幾次,方世鴻用不了多久就能氣得一命嗚呼。方世鴻一死,方醜兒就徹底攥在了馮青蓮的手心裏。少給他吃飯,多讓他幹活,冬天不給點火,夏天不給解暑,渴着他餓着他凍着他,方醜兒一條小命能活過三年,那都算他命大。
馮青蓮算計得挺好。可老天爺偏跟她過不去,方雲宣來了,他可不會像醜兒似的,老老實實任馮青蓮揉圓捏扁。
馮家三口鬧了一氣,方世鴻的病又重了幾分,晚間更是發起熱來,渾身燒得滾燙,人也半暈半醒,醒了就痛罵馮家狠毒,神志不清時就喊醜兒的名字。
方雲宣守着方世鴻,第一次感到無力和疲憊。
他一天水米沒打牙,馮青蓮走時信誓旦旦,說一定給方世鴻請大夫來診治。方雲宣才不信她會如此好心,果然,等到半夜,別說大夫了,就連一碗清粥都沒見有人端來。
若是此時換了方醜兒,他恐怕只會唉聲嘆氣,守在父親身邊,連半點辦法都沒有。方世鴻大概從沒想過醜兒會落到如此境地,從小教他讀書認字,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醜兒長到這麽大,兩耳不聞窗外事,只知一味與詩書為伴,連吃飯穿衣這樣的小事,都得要丫頭在旁伺候。
而方雲宣則不同。方雲宣從小也是吃喝不愁,生活條件甚至可以算得上好,可祖父卻一點都不嬌慣他,方雲宣從小就自立,父母早喪讓他更加早熟,他知道如何去謀生,知道如何去照顧別人,也更知道這其中的艱難。
方雲宣初來這個世界,對一切都不熟悉,比如當朝皇帝是誰,如今的政令如何,是亂世還是太平年景,以及這個年代人的喜好,消費水平等等,別看這些東西看似與百姓毫無關聯,但是每一環都有可能影響到自己日後的生活。他一個人能不能活下去,方雲宣自己心裏都沒底,更何況現在還要他背負上方世鴻和方家這麽個爛攤子。
方雲宣真想一走了之。眼前這個爛攤子他一點也不想管,方家的家産與他無關,就算被馮青蓮占去,方雲宣心中也沒有一絲感觸。
床榻上的方世鴻已經陷入昏迷,口裏喃喃喊着:“醜兒。”
方世鴻放心不下兒子,一聲聲喊得動情入骨,直戳方雲宣的心口。
方雲宣已經走到門前,卻生生被那喊聲絆住了雙腳,思量再三,又折返回來,望着床榻上的人,再也興不起離開的念頭。他占了方醜兒的身體,就該替醜兒為方世鴻養老送終,守住這個家,不然他走到哪裏,恐怕心中都不會安寧,總覺得欠了醜兒似的。
苦笑一聲,方雲宣自嘲笑道:“真是自找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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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再無雜念,方雲宣着手照料方世鴻。
方家的錢財都在馮青蓮手裏,方雲宣想動用半分,都得經過馮青蓮同意。經過今日之事,方雲宣也看出來了,馮家人巴不得方氏父子去死,想從他們手心裏摳出錢來給方世鴻治病,簡直是等着天上掉金磚,還要偏偏砸中自己。
不只如此,看如今這個架勢,他和方世鴻連三餐都不能保證,別說治病了,能撐過三天,不餓死就是好的。
方雲宣真是犯了難,他從小到大也沒受過苦。父母去世後,祖父立刻收養了他;長大後有了工作能力,他就被市裏一家五星級酒店聘用,一路順風順水,還真是沒缺過錢。像這樣三餐不繼的日子,以前是連做夢都想不到的。
如今當務之急,是要先掙錢,填飽了肚子,然後再想法子給方世鴻治病。方雲宣這樣盤算着,決定等明天天一亮,就去村子裏轉上一圈,打打前站。
盤算好了,方雲宣回草屋找出銅盆,就着月光到井邊打了一桶水,廚房裏黑着燈,方雲宣摸進去,鍋冷竈涼,連點熱水都沒有。
現從柴房裏搬了幾捆柴進來,通火點着大竈,燒起一鍋熱水。
等水開的工夫,方雲宣找出兩個雞蛋,磕開打進碗裏,攪碎了,擱一勺清水,一小撮鹽,攪均了,通開小竈,架起鍋來,把雞蛋蒸了進去。
水開時雞蛋也得了,淋上香油,隔着屜布端出來,又找出個大海碗,倒了半碗滾水,把盛雞蛋的小碗擱進去,小心不讓滾水漫過碗邊,再對頭扣上一個大碗保溫。
找個食盒裝好了,從櫃子裏拎出一壇烈酒,抽了柴火,熄了竈裏的火。再揭開大竈上的鍋,往銅盆裏加了滾水,熱氣燙手,才一并端回偏房裏去。
“父親!”
方雲宣朝床榻上叫了一聲,方世鴻只哼了哼,連眼皮都睜不開。
方雲宣不敢再耽擱,脫去他的衣裳,用布巾沾上烈酒,擦他頸間、腋下、四肢等處,連擦了幾遍,覺得不那麽燙了,趕忙給他穿好衣裳,又蓋上綿被,怕再着了風。
綿被輕薄,不像草屋的那麽破舊,可也輕得像紙片似的。
這哪能發汗呢。方雲宣急得在屋中亂找,終于從雜物堆裏翻出兩件破棉襖來。也不知哪輩子的,上面又是土又是洞,袖子都飛了。此時哪還管那麽許多,還是保命要緊,方雲宣拿到外面狠勁兒抖了抖,拍掉上面的浮土,趕緊給方世鴻蓋在身上。
又找了一氣,反正有什麽算什麽,能保暖的全翻出來捂上,過了約半個時辰,方世鴻臉上才見了紅色,額頭也浮出了一層薄汗。
方雲宣這才松了口氣。這會兒銅盆裏的水正好晾得不涼不熱,擰了個手巾,不時擦拭方世鴻頭上的虛汗。
方世鴻呼吸粗重,拉風箱一樣一長一短,過了許久,才慢慢平穩下來,嗓子裏也沒了剛剛呼嚕呼嚕的聲響。他緊閉雙目,已經昏睡過去。方雲宣不敢再驚動,蒸了雞蛋是想給他補補體力,這會兒看方世鴻睡得安寧,怕叫他起來再受了涼,也只好罷了。
又守了一會兒,方世鴻發出細細齁聲,方雲宣不敢睡着,怕他再發起熱來,隔一會兒就摸摸他額頭,試試溫度。
屋裏全黑了,只有方雲宣從廚房拿來的一盞油燈照亮。一燈如豆,燈火小得只能照出巴掌大的亮光。萬籁俱寂,只有床榻上的病人偶爾傳來一聲難受的呻/吟。
方雲宣似睡非睡,心裏惦記着方世鴻,不敢睡實,只合着眼假寐,養養精神。
門口突然傳來細碎聲響,悉悉索索的,方雲宣開始也沒在意,以為是屋子老舊,鬧了耗子。悉索聲越來越大,門軸吱呀一響,一個小小的東西慢慢蹭了進來。
方雲宣還合着眼,身體有些累了,方醜兒的身體從沒幹過活,只是做了這麽簡單的事,這個身體就累得氣喘籲籲的。
身體有種困倦後的乏力,神志一時也有些恍惚,方雲宣仿佛回到了現代,此時他正躺在自己的雕花羅漢床上,身邊依偎着他最愛的男人。陳磊深情的望着自己,手掌撫過他的身體,帶來一陣細微的顫栗,他撩開自己的襯衫,伏身吻上自己的胸口。
方雲宣一下就清醒了。像做了惡夢似的機靈一下。
太離譜了。就算做夢也離譜了。且不說陳磊能不能接受男人,只說方雲宣當了三十二年的處男,前一世別說與人親熱,就是初吻都還完完整整的保存着。竟然做了這樣的夢,對象還是那個陳磊,方雲宣覺得心裏難受,倒不是他對陳磊還餘情未了,只是覺得太窩囊了,為了前世那個傻傻的自己。
方雲宣還沒來得及傷情,就覺得肚子上沉了一下,不知什麽壓了上來,不輕不重的往上拱着,還有兩只手抓着他的衣襟。
方雲宣連忙張開眼睛,一個雪白粉嫩的小娃正瞪着一雙大眼,眼巴巴的瞧着他。見方雲宣睜眼,小娃咧嘴一樂,趴在他胸口使勁蹭了蹭臉頰,喊他:“爹爹!”
方雲宣認得,這小娃就是方醜兒的兒子,楠哥兒。不過,方雲宣細細回憶,馮青蓮從嫁進方家那天起,就沒讓方醜兒碰過她,這孩子打哪來的,方醜兒心裏怕也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想起今日初見馮青蓮時,那不屬于他的悸動。方雲宣想,那應該是殘存在方醜兒心中的,對馮青蓮的愛戀。方雲宣天生就是彎的,從沒喜歡過女人,他尊重女性,但對女人卻從未有過他對男人時的那種渴望。
方醜兒面醜自卑,心中憧憬着美麗的人也是人之常情,他怕是到死也不明白,為什麽相貌美麗的人,會有一顆如此狠毒的心。
楠哥兒蹭了又蹭,小臉兒紅撲撲的,高興得蹬着兩只腳丫,撲騰着摟住方雲宣的脖子。
方醜兒極愛這個孩子,就算知道他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一直瞞着父親,待楠哥兒一如己出。
楠哥兒也喜歡醜兒,甚至比起母親,他更喜歡這個長了一張醜臉的父親。都說孩子的心最純淨,他們可以不看外表,只透過感覺來感知一個人的心。也許楠哥兒就是如此,他知道誰真心愛他,是真正對他好的。
方雲宣怕摔了孩子,忙笨手笨腳的抱住楠哥兒,摟着他坐起身來。
楠哥兒在方雲宣身上膩了一會兒,突然眼睛一亮,爬起來揭開衣裳,從懷裏掏出兩個包子,塞到方雲宣手上,“爹爹,吃!”
那包子貼肉皮兒放着,還燙手時就被楠哥兒藏進了懷裏,燙得孩子嫩嫩的皮膚起了一圈燎泡,方雲宣一眼瞧見,忙用燒過的針挑了泡,擠出裏面的透明色的液體。
楠哥兒腆着肚子任方雲宣擺布,小嘴裏咝咝的吐着氣,方雲宣問他疼嗎,楠哥兒又是一咧嘴,這次卻沒說話,只搖晃了兩下小腦袋。
楠哥兒是趁乳母睡着,才偷偷跑出來的,那兩個包子幾經輾轉,已經被擠得不成樣子,扁塌塌的,裏面的餡兒都露了出來。
方雲宣拿着包子,心裏五味雜陳。三兩口吃了,笑對楠哥兒道謝。
楠哥兒彎着一雙大眼,笑眯眯的盯着方雲宣。他生得極好,面目随了父母的優點,小小年紀就長得風流入骨,一笑一雙桃花眼彎彎的,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哎,又一個禍害人的。”方雲宣望着楠哥兒,邊吃邊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