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十指相扣
裴予的目光停留在程洛消失的方向。
他低頭看了一眼腕表。
五分鐘了。
裴予手中的酒杯在桌面上晃了一圈, 最後他擡起頭一飲而盡。
這酒的度數确實不低,若非酒精的推波助瀾,他或許不會在最後突然問出那句“願不願意重來一次”。
他原本并不想這麽直接問的, 他還想給程洛再多一點的時間。
攝像頭還在, 他在此時此地無法把事情說得更清楚。
更擔心的是,有些事一旦說出,以程洛那貓咪一般的聰明勁,必然會抽絲剝繭一般地把全貌理清楚不可。
到那時,那件事就再也瞞不住了。
原本可以輕而易舉敷衍過去的這件小事, 一旦浮出水面, 造成的後果完全超出了他的把控。
裴予下意識地擡起手,碰到左肩鎖骨下的位置。
今天的衣服領口開得有些大,指尖立馬就碰到了那道疤痕的邊緣。
裴予不動聲色地攏了一下領口, 将露出的邊緣痕跡遮擋起來。
他從不允許任何事不在自己的股掌之間, 也從沒想過會有什麽事不在自己的股掌之間。
直到程洛那麽幹脆利落地離開, 就像一只雪白貓咪倔強地昂起頭顱, 不給他任何挽留的餘地,也不給他任何敢開口挽留的資格。
現在他跟程洛之間的距離只在毫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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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不允許一丁點意外。
裴予手中把玩着空杯子,指關節越來越緊,緊到發白。
他再次看了一眼腕表。
七分鐘了。
裴予舒展的長腿早已警備般地蜷起,忽地站起身來, 下意識理了理被節目組造型師特意弄得十分散漫的腰帶。
七分鐘, 已經不容許他再繼續靜觀其變。
“具體位置。”裴予關掉了身上的直播麥,打開對講耳機。
小胡那邊的回答帶着滋啦的電音:“收到!215包廂!程老師進去後就沒出來了,不過沒聽到異樣的聲音!完畢!”
裴予:“我現在過去。”
“裴老師, 現在我要行動嗎?”小胡急切追問, 得不到對面的回答, 聲音大了些,“裴老師?請指示!”
裴予無暇配合小胡的諜戰片戲瘾,直接拿下了藍牙耳機。
夜已漸深,在酒精與音樂的浸泡下,人們慢慢散發出誘惑的味道,連空氣都仿佛甜膩了許多。
裴予拉緊了面罩,眉眼冷如冰雪。
經過的每個人都下意識地給這個身量高大的男人讓道,眼睛黏在他身上離不開,偶爾三三兩兩湊在一起小聲議論着。
還好人實在太多,每個路人的關注點很快就被帶走了。
駐唱歌手的嗓音溫柔微啞,融化在這冬日裏溫暖的空氣裏,漸漸淡下去,主持人熱場的聲音若有似無地傳過來。
“接下來我們要來一個特別環節,今天的熄燈時間要到咯!”
“在這一分鐘的黑暗時間裏,盡情做你們想做的事情吧!”
程洛站在包廂門邊,跟陳彌得意的目光對上。
“洛洛?”陳彌湊上來,作出同情的語氣,“你也別太傷心了,被渣男傷害很正常嘛,你一定要盡快走出來……”
“你剛剛說……”程洛擡起眼,目光有些失焦,仿佛沒聽到陳彌聒噪的廢話,“說這個人是他豁出命都要保的,是什麽意思?”
陳彌一怔,砸吧砸吧嘴:“哎呀你說你,你還追問這些幹嘛呢?不是徒增傷心嘛。”
程洛原本失去焦點的視線慢慢恢複清明,看向陳彌,目光轉了轉:“你不是說讓我死心嗎?那我自然得問清楚點。”
陳彌一想也是,立馬說道:“行,我跟你說啊,但你可得想開點,別……”
“快說吧。”程洛聲音柔和,打斷他。
陳彌被程洛忽然軟下來的态度弄得五迷三道,忙說道:“裴氏集團的掌門人之争你聽過沒?兩三年前的事了,裴予那時候還沒有真正拿到裴氏集團的核心權力,好一波家族争鬥喲……”
“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反正那時候他跟這個照片上的前任在一塊了,地下情,保護得跟寶貝似的,到現在都沒幾個人知道到底是誰。”
“你別看裴予一臉高冷樣,實際上城府深得要命!滿肚子都是算計!當年真是殺人于無形啊!而且步步為營,一點軟肋都沒漏出來,他這個寶貝情人更是一丁點傷都沒受到。”
“唯一一次馬有失蹄就是為了他這個大寶貝!我也不知道具體什麽原因,總之為了保他,裴予這種精于算計的人居然一下子沖動了,差點壞了大計!”
“他們這家族鬥争水可深了,都是你死我活的事,可不差點就是豁出命去了嘛!你說說讓他這樣的人失控,得多愛啊!”
面前的人像說書一樣眉飛色舞,程洛的眼前卻一陣陣模糊。
“他後來大計得成,不知道為啥這小情人卻不在他身邊了,據說這兩年他過得不像個正常人,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不分晝夜地工作,身邊沒有一個人敢靠近他,都覺得他比機器人還冷漠無情。可見是被小情人傷了心了,啧啧啧……”
程洛的呼吸慢慢加快,垂在身側的手慢慢蜷縮起來,胸口不住地顫抖着起伏。
陳彌說完,看向程洛,見他面色已然有些發白,瞳孔不斷地顫。
陳彌覺得到位了,不再說下去了,想趁熱打鐵表示關心,于是湊上去攬他的肩:“洛洛,你……”
手還沒碰到程洛的肩膀,忽然耳邊一陣巨響,接着感到手臂劇痛。
陳彌縮回手,大叫起來。
陳彌震驚地後退好幾步,看着程洛舉着從旁邊随手抄起的酒瓶,已經摔在牆面上,裂口處尖銳無比,正是這處裂口狠狠刺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程洛面色冰涼,濕漉漉的眸子裏滿是鋒銳的寒刃,就像雪白貓咪高高炸起了巨大的尾巴,尖利的爪牙毫無保留地露出,令人膽寒。
陳彌驚恐地呆滞着,在那一瞬間竟然産生了很荒謬的想法,面前這原本軟糯溫和的青年在這一刻的模樣,有那麽幾分極度地像那位高山之巅上的男人。
他們就像并肩站在冰雪之間的獨行者,除了對方之外,無人可靠近分毫。
程洛将手中碎裂的酒瓶高高抛起,砸在了陳彌腳邊,破碎的脆響吓得陳彌渾身一顫。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誰許你這麽叫我。”
酒吧通往二樓的并不是樓梯,而是長長的一段坡道。
此時大部分的人都聚集在一樓,沒有人從這段坡道上過。
裴予順着坡道上前邁了幾步,忽地聽到一聲玻璃器皿猛地落地碎裂的聲音,瞳孔一顫。
他的腳步瞬間加快。
忽地,他看到餘光裏一晃,長廊的盡頭閃過一個人影。
裴予擡起頭看過去,倏然停了腳步。
程洛摘掉了口罩,柔軟的黑發有些淩亂,正站在走廊坡道的盡頭,逆着身後的廊燈光線站着。
裴予的視線穿過十幾米的空氣,從他身上從頭到腳掃過,沒有看到任何傷口的痕跡,才稍微放下心來。
“洛洛。”裴予脫口喊了一聲。
喊出口後,又覺得這個稱呼實在陌生。
太久太久沒這麽叫過他了。
甚至于,聽到孟淺這樣叫他的時候,只覺得心底像被針紮了一般。
任何人都可以這麽稱呼他,只有自己不再可以了。
程洛逆着光,神色有些暗,看不清表情。
青年清瘦的身影被燈光拉長,那麽一個人站在那裏,顯得異常得孤單。
裴予微微蹙眉,顧不得追問,快步向他那邊去。
忽然。
就像漆黑的墨水猛地潑向白紙,只是一瞬間,四周猛地黑下去。
所有的燈光都滅了。
黑暗來得太突然,裴予用力閉了一下眼再睜開,只覺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視覺。
他早就有夜盲症,在這兩年更加嚴重,已經幾乎在黑暗中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即使他不願意承認,但更加頻繁發作的偏頭痛和無法改善的夜盲症告訴他,程洛不在身邊的這兩年,不論自己如何用工作來麻痹自己深陷于痛苦的神經,在身體的最深處,依舊有處黑洞在他注意不到的每分每秒裏侵蝕着他。
遠處有隐約的人聲傳來,在失去視覺之後更加明顯。
熄燈時間,是酒吧為這場蒙面爬梯準備的浪漫時刻。
是催化劑,是助燃物,可以讓只差一層薄紙沒有捅破的男男女女們,趁此機會邁出一步,跨越禁忌之線。
裴予在黑暗中半是自嘲地勾了一下唇。
竟然有這樣與他作對的命運劇本,這對于所有人來說意味着機會與浪漫的濃稠黑暗,對他來講竟然是通向那個人的高山與鴻溝。
裴予在黑暗中擡起頭,睜開眼,假設着程洛應該在的位置。
但是什麽都看不見。
這兩年他極度厭惡黑暗。
在看不見的情況下,他失去了從未失去過的無畏,竟然被迫嘗到不敢向前的滋味。
但是此刻沒有什麽比去到那只受了驚的貓咪身邊更重要。
像是從深沉的湖底破水而出,他邁出一步,試圖撕扯開糾纏在四肢的沉重暗夜。
身形一晃,手臂忽地被人用力抓住。
裴予的呼吸微微一滞,濃重的黑暗中透進一絲熹微。
耳邊有深長的呼吸聲,有些倉皇,但更多的是沉靜,像是在用呼吸安撫着他。
手臂上堅定的觸感慢慢向下,溫暖而柔和。
體溫透過輕薄的布料,一點點地下滑,來到小臂,來到手腕,最後是手掌。
柔軟的貓咪肉墊伸進了裴予微微透着冷汗的手心。
呼吸交錯。
攥緊的指關節被輕柔地舒展開。
接着十指相扣。
作者有話說:
作者已淚目所以無話可說(擦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