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唇間
黑暗就像深不見底的海, 沉沉浮浮,熹微的光線一閃一滅,忽近忽遠。
手指慢慢蜷縮起來, 裴予反手過來, 将扣住自己左手的那只手給慢慢包裹進手心。
這只手有些滾燙,跟平時總是微涼的體溫有些不同,很顯然剛經歷過極大的情緒起伏。
握在手裏,有些灼燙,毛茸茸地、若有似無地觸碰着柔軟的地方。
程洛的呼吸長而慢, 但心跳卻不。
昏暗的視線裏, 他并不能看得太清楚,只能看到身旁的高大身影定定地立在自己身側。
即使只剩輪廓,但是他還是能夠毫無障礙地描摹出那人的眉眼, 鼻梁, 下颌。
原來無論過了多久, 這第一次看到時就壓迫般地刻進眼底的人, 或許會随着時間褪色,但是永遠不會模糊。
就像黑暗毫無預兆地降臨時,他也能夠摸着黑,很快就來到了那人身邊。
程洛的鼻間是若有似無的凜冽雪松氣味,耳邊是男人難得不穩定的呼吸聲, 一點點地将他為數不多的理智給沖散。
一分鐘而已, 竟然這麽漫長。
他有很多話想說,但是卻堵在唇邊一個字也說不出,似乎是不想打破這無人能夠看見的兩手相握。
裴予大概也是如此, 程洛想。
然而漫長時光的結尾總是猝然結束。
輕輕地“啪嗒”一聲, 強烈的燈光不留情面地将黑暗一口吞噬。
眼前一陣白光閃過, 裴予猝然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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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意外地,他沒有感受到刺眼的燈光透進來。
突然襲來的強光刺激對他不利,所以閉上眼已經成了條件反射。
程洛眯了一半眼,等适應了燈光,才慢慢睜開。
程洛看向裴予。
他沒有跟裴予相握的那只手擋在了裴予眼前,這個角度做這個動作有些高難度,所以他擰巴着身體,墊着腳,看起來比較狼狽。
裴予睜開眼,視線落在面前不算大的手掌上,視線轉開,看到這只身體動作都扭曲了的貓咪。
貓咪嘴硬,但是心卻軟,時隔兩年,在強光刺過來的一瞬間還能記得踮起腳,将手擋在自己眼前。
程洛只覺擡起的那只手被裴予輕輕握住。
他下意識地縮了縮手,但是掙紮失敗,兩只手都被裴予用了些力道桎梏住。
程洛被迫面對着裴予好好站着,接受他的目測檢查。
“我真的沒事。”程洛耳朵發燙,硬着頭皮解釋。
裴予顯然只肯相信自己看到的,微微蹙着眉将他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沒見到什麽明顯的傷痕,他緊鎖的眉頭才稍微松了松,但又在看到手指尖上幾道細小的劃痕上重新皺緊眉:“這是怎麽回事?”
程洛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後知後覺地感到輕微的刺痛。
“啊……”程洛想了起來,“是砸酒瓶子的時候劃到的吧。”
瓶口都被砸去一半了,碎屑劃到手指也屬正常。要不是裴予提出來,他自己都發現不了。
裴予聽到如此暴力的行為發生,眸光頓時冷如霜刃,視線轉向長廊盡頭,擡步就想去215包廂,顯然無所謂對方是什麽人,一樣打算清理幹淨。
“哎別別……”程洛見他身形一動就立即猜到了他想幹什麽,趕緊阻攔,“是我砸別人,不是別人砸我……”
“程洛!你他媽的……”長廊盡頭,陳彌的怒吼聲慢慢逼近,不一會就看到他捂着胳膊三步并兩步地狼狽追了出來,“你給老子別……”
“跑”這個字猝然卡在嘴邊。
陳彌站在長廊盡頭,一眼先看到了将程洛擋在身後的裴予。
——黑化版的。
陳彌:“……”
只看着裴予的神色,陳彌就覺得陳家可能要破産了。
程洛從面前高大的男人身後探出一個腦袋來,還用嘴型提醒陳彌:
快——跑 ——
半是真誠半是看熱鬧。
畢竟他只是弄傷了陳彌的胳膊,裴予很可能會要了他的命啊!
陳彌呆住了。
但凡有腦子的人都能看出來,此時裴予身後藏着的那位,就是往往都只會存在傳言裏的“大佬的逆鱗,不能碰的軟肋”。
問題是,為什麽這個人是程洛?
陳彌只覺自己在一瞬間頭腦風暴起來。
照片裏的背影,跟程洛的相似之處,這段時間他們的相處,裴家人偷偷告訴他的情報……
程洛遠遠看着陳彌的神情千變萬化,在心裏為他點了只蠟。
“裴老師,別鬧大了。”程洛揪了揪裴予的衣角,“讓他走吧,我真沒事。”
裴予不作聲,程洛知道他殺心還沒消。
“以後再說,別在這裏發作嘛。”程洛搖了搖拽着裴予衣角的胳膊,小聲讨饒,“裴老師,裴總,裴予,哥哥……”
不出所料,說出最後一個稱呼的時候,他明顯感覺裴予手臂上繃緊的肌肉線條松了松。
程洛用眼神示意陳彌快走。
倒不是同情他,而是現在外面有那麽多人,直播還在繼續,任何一點風波只要沾上了裴予的名字,都會無限地放大出去 。
裴予顯然已經無所謂後果,所以他更得替裴予将風波扼殺在搖籃裏。
陳彌的頭腦風暴也恰在此時得出了結論,瞬間氣焰消失,賠着笑臉往回跑:“那個……我錯了,裴總我錯了,祝你們99,99!”
陳彌腳底抹油往215包廂跑:“百年好合!早生貴……啊不這個不行,白頭到老!阖家歡樂!”
吉祥話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消失。
程洛松了口氣,偷摸看着裴予的神色,見似乎也慢慢和緩了下來。
啧。
不會是聽這些吉祥話聽得心裏挺舒坦吧。
裴予轉過眼,看向低頭啧啧搖頭的程洛:“嘀咕什麽?”
程洛擡起頭:“……沒有啊。”
裴予拿起程洛的手:“去要個創可貼。”
“不用了,真不用。”程洛抽回手,“……等要到創可貼,傷口都愈合了。”
裴予低頭看着他:“到底怎麽回事?”
程洛怔了怔,暫時被陳彌的出現壓下去的情緒又湧了上來。
“他……他跟我說了一些……”一開口,他就覺得鼻頭莫名有點酸,“你以前的事。”
裴予微微蹙眉,沉默了一瞬:“哪些事?”
程洛拿出照片遞給裴予:“他不知道從哪裏拿到了這張照片,但他不知道照片裏的這個人就是我,所以來跟我說你只是把我當替身,照片上的人才是你最愛的,說你從前如何如何對他好……”
一本正經解釋一半,程洛才猛地反應過來這豈不就是在說裴予如何愛自己,簡直尴尬。
他把剩下的話咽回去,低下頭不敢看裴予。
裴予看了一眼照片,沉聲道:“是他們給他的。”
程洛聞言,疑惑地重複:“他們?”
他想到了什麽:“陳彌還說,這幾年你們家族鬥争,你遇到了很多危險,還因為我差點出事。”
程洛的聲音越說越小,還有些發顫。
“都過去了。”裴予輕輕碰了碰程洛的肩,輕聲道,“而且我也沒什麽事不是嗎?”
程洛微微低着頭,他還有很多話想問,比如到底發生了什麽,比如為什麽那時候不告訴他這些背後的危險。
但是話到嘴邊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只覺得腦子裏亂成一片。
裴予沒有答複,把照片收進口袋,望向程洛:“還說什麽別的了?”
“沒了。”程洛搖搖頭。
裴予目光定了定,在程洛的神色間逡巡一番。
程洛問道:“應該還有什麽別的嗎?”
裴予立即道:“沒有,我只是問問。”
程洛目光閃動,覺得哪裏似乎有些不對勁,但是又說不上來。
兩人離得很近,程洛再次注意到了裴予領口間的疤痕邊緣。
看起來傷口很深,才會留下這麽明顯的疤痕。
程洛頓時産生了許多可怕的聯想,心髒處莫名地一陣酸痛,下意識擡手想碰碰:“你這裏是怎麽搞的?”
裴予目光一閃,微微側身躲開了他的觸碰。
程洛的指尖停留在半空中,驀得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動作對現在的他們來說有些越界,忙收回了手,紅了耳根:“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這個意思。”裴予攏了攏領口,柔和的嗓音如同誘哄,“只是因為……不想讓你看到傷。”
程洛的眼睛濕漉漉的,擡起目光望向他:“一定很疼吧?”
裴予的視線撞上他皺緊的眉眼,烈火般的沖動從心底燃上來,花了數秒才把想要低頭吻他的欲望給壓了下去。
“沒事,只是看着吓人。”裴予輕描淡寫地說道,“已經一年了,在歐洲發生過一次小的交通事故。”
程洛點點頭,透過輕薄的布料,試圖看清他鎖骨下的傷疤,眼睛定定地挪不開。
“回去吧。”裴予只覺被程洛注視着的地方一點點燒起來,只得轉過身試圖離開,“一會節目組就要來找了。”
他意識到如果再這樣相對下去,自己很可能會控制不住已經壓抑太久的沖動,而這些沖動裏的任何一部分對于現在的他們而言,都屬于越界和不軌。
程洛心想也是,調整了一下情緒狀态,跟着裴予往回走。
回到吧臺前,裴予敲了敲臺面,示意重新換酒。
調酒師早把兩杯新酒準備好,遞了過來。
還沒等裴予反應,程洛就拿起酒杯喝了。
他的情緒很亂,在此時的氛圍烘托下,産生了極度想不顧後果痛飲的想法。
裴予望向他,沒有阻攔。
他沒想到,會是陳彌把自己藏了這麽久的事告訴程洛。
更沒想到,陳彌只說了一半。也不知道他是只知道一半,還是覺得另一半沒什麽用,所以沒有提。
裴予喝下一口酒,眸色深沉。
不管是哪種,總之今天之後,剩餘的那一半也絕對不會再從陳彌口中說出。
裴予看向程洛,見他喝了酒之後,眼睛更加水光泛濫了。
估計很快就會喪失思考能力。
裴予再為他要了一杯沒那麽烈的酒。
用一點不多的酒精麻痹這只貓咪聰明的小腦瓜就夠了,讓他不至于追問其中不對勁的部分,或許就能把剩下那一半真相永遠地掩埋。
程洛眼前霧蒙蒙的,整個人輕飄飄的。
即使有攝像頭在,他也很難在知道剛剛的一切後保持若無其事,與其露出破綻,還不如多喝一點,用喝醉了當幌子。
喝到第五杯的時候,裴予順手将程洛面前的杯子拿過,想把一半的酒液倒進自己杯子裏。
“幹嘛?”程洛不滿地把杯子攬回來。
他神色不悅,但是聲音卻軟軟的,因為剛剛情緒波動太大顯得有些啞,反倒帶點撒嬌的意味。
裴定定看着他,半晌輕笑道:“好,你喝。”
【卧槽貓貓好軟啊啊啊】
【發生了什麽,怎麽這兩人離開了幾分鐘就像開竅了一樣??】
【這是撒嬌吧!這絕對是撒嬌!!】
【哦哦這一聲我直接酥了】
【怪不得裴老師突然不阻攔貓貓喝酒了,私心!絕對是私心!!】
【是被節目組叫出去教育,讓他們別藏了是嗎哈哈哈】
【氛圍到了!氛圍到了!裴老師看貓貓的眼神都要當場就地正法了!!】
程洛喝掉酒,看向杯子裏剩餘的冰塊。
冰塊裏夾着一枚櫻花,晶瑩剔透間一抹粉紅,十分漂亮。
裴予間程洛埋着頭盯着冰塊使勁看,湊近了問道:“看什麽呢?”
“看冰。”程洛小聲說,“看起來很好看,就是不知道是什麽味道的。”
裴予看着他懵懵的側臉,知道量夠了,他已經開始醉糊塗了。
“想知道是什麽味道的?”裴予放輕了嗓音,“嘗嘗不就知道了?”
【哈哈哈哈貓貓醉了】
【裴老師的語氣就像哄小朋友一樣嗚嗚嗚
【不是吧不是吧,這是裴予嗎!這也太溫柔了吧!!!】
【如果是我被他這樣哄我會當場昏古七嗚嗚嗚】
【哦吼,貓貓想嘗冰塊的味道,下次是不是想嘗裴冰塊的味道(不是)】
程洛看了杯底的冰塊一會,忽地伸手進去,将兩塊凍在一起的冰塊拿起,放進口中咬住。
裴予略一驚:“太涼了,別真嘗。”
程洛用門牙咬着冰塊,顯然也是覺得凍得慌,皺了皺眉半晌沒動,遲鈍地看向裴予。
裴予失笑:“好吃?”
程洛慢吞吞地點點頭。
裴予見他這副樣子,只覺可愛得如同一只剛睡醒的貓咪,擡了擡眉打趣道:“我不信。”
聽他這麽說,程洛瞬間擰緊了眉,單薄的眼皮垂了垂,不悅地看向裴予,顯然很不高興。
【哈哈哈哈不要這樣逗貓貓了!!】
【真的嗎?我不信(狗頭)】
【不要欺負醉了的貓貓!!】
【裴老師不是好人,抱走貓貓】
【雖然但是,冰塊能好吃嗎哈哈哈哈】
裴予擁有充分逗貓理論知識,所以不敢逗他太狠,怕反被小爪子抓上一下,于是伸手拿起杯子湊到程洛唇邊,哄道::“好了,不要吃了。”
話語戛然而止。
懸在空中的琉璃杯凝滞下來。
程洛忽地站起身,擡手拽住了裴予的領口。
裴予順着力道低下了頭,瞳孔輕輕顫了顫。
須臾之間,唇間驀然一涼。
程洛齒間微一用力,冰塊從中間的縫隙中裂開,挾着那一片花瓣,滑進了裴予口中。
裴予搭在臺面上的指關節驀然攥起,微微發白。
他感受到程洛微涼的唇只在毫厘之間停留,又立即離開。
程洛把自己口中的那一半冰塊用舌尖推到腮邊,原本該是酒窩的臉頰處微微鼓起一塊,理直氣壯地說:“這下信了吧?”
裴予不發一言。
他的目光對上程洛無辜的眼神,神色沉沉地晦暗下去。
作者有話說:
釣死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