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誰替了誰
子彈破空而來, 撕開了在這暗欲湧流之上糾纏盤繞的那層薄紙,直直地刺入靶心。
震得程洛一時懵然,說不出話來, 無處破碎的思緒在眼前盤旋, 卻找不到一個踏實的落點。
【??????】
【這是我可以聽的嗎???】
【裴老師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麽啊!!!】
【我聽不懂人話,你給我細細解釋一下什麽叫撬開嘴】
【用什麽撬,展開說說???】
【就算這是人設,也是裴予他在夾帶私貨!!!絕對的!!!】
程洛耳邊的喧嚣尚未落幕,裴予凜冽中燃着火光的視線已經從他身上掠過, 轉向吧臺。
修長手指微擡, 裴予低聲道:“兩杯酒。”
調酒師忙點頭應下。
動作随意,狀似平常,就好像剛剛猝然地扣下扳機只是一時興起, 不留下什麽痕跡。
程洛用力地眨了兩下眼。
他忽地想起以前裴予曾經打趣過他, 說他是只不服管的貓, 平時看上去無欲無求對什麽都無所謂, 但要真是讓他做什麽事違了他的想法,那是不争到底不罷休的。
俗稱,十斤的貓九斤的反骨,他是連頭發絲上都刻着叛逆兩個字。
袖口被翻折上去,清瘦白皙的手腕挂着根細細的紅繩, 輕輕搭在了冰涼的大理石吧臺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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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聽不懂你說的話?”程洛一雙貓瞳透着迷惑與無辜, 聲音軟糯,但又透着股暗勁,“初次見面, 你吓到我了。”
【?????】
【!!!!!】
【演起來了, 演起來了!!】
【草草草草草草我命中注定的老婆啊!!!】
【天哪天哪天哪聲音好可愛嗚嗚嗚嗚】
【媽呀這二位演起來了啊這是】
【好刺激好刺激, 我興奮了家人們】
程洛不動聲色地将手中的手持相機放到了一旁,餘光裏掃見節目組剛剛過來安裝在吧臺前方的攝像頭,忽然覺得戲瘾上來了。
今晚本來就是角色扮演,戴上口罩誰認識誰?
他剛剛被裴予的兩槍打懵了,反骨發作,非得找補回來不可。
誰讓裴予不講武德!
這一招軟糯地打了回去,暗勁也讓人生疼。
裴予目光一轉,黑色面罩下的薄唇微微勾了勾。
“抱歉。”裴予順着他的臺詞接了下去,“是我唐突。”
調酒師遞來兩杯酒。
這次的酒液是澄澈的深紅色,透着些許危險的味道。
程洛伸手去拿。
即将碰到杯壁的時候,裴予忽地舒展手指,将那杯酒勾向了自己。
酒杯在如冰面般平滑的臺面上滑出一小段距離,恰好讓程洛拿了個空。
杯壁沒碰到,指尖卻劃過了裴予的手背。
程洛動作一頓,擡眼看向他,眼中暗含微愠。
【!裴老師你在玩火】
【這是逗貓呢!!你很危險!!】
【貓貓馬上要生氣了你完了】
【裴老師我勸你适可而止啊!!】
【不敢看了不敢看了】
“這酒度數很高。”裴予對上程洛怒氣騰騰的目光,覺得簡直就像被尖利的貓爪明晃晃地威脅着,無奈地試圖挽救,“換一杯吧。”
畢竟還在鏡頭前,以程洛的酒量,實在不敢讓他嘗試。
裴予正要找調酒師換酒,手邊的酒杯一個不注意就被程洛給一把撈回去。
“就這杯。”程洛堅決地抓住酒杯。
裴予:“……”
差點忘了,這只貓是專跟自己對着幹的。
場面僵持兩秒,裴予還是拗不過他,沒再堅持換酒。
程洛取得第一次勝利,很滿意地拿起酒杯,聞了聞。
氣味甜甜的,不像是高度酒的味道。
“你還是學生?”裴予晃了晃杯子,漫不經心地說道。
程洛先是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鬼話,然而立馬意識到了這是“臺詞”。
程洛在心裏默念了一遍自己目前的人設。
“嗯。”程洛說道,“大四了。”
就算非得是大學生,也得是最大的那個。
裴予似乎察覺到了他心裏這點小九九,微微低頭,唇角勾了勾。
再擡起頭時就又入了戲,淺淡的笑意消失,眼中換上戲谑的意味:“還是小朋友,就敢一個人來這裏,喝度數這麽高的酒。”
【小朋友卧槽卧槽】
【換上人設的裴老師已經放飛了,絕了】
【媽呀這句小朋友真的又羞恥又蘇……】
【捂心口,裴老師平時太正經了,突然這樣我真的不适應】
【招架不住招架不住啊,開始替貓貓擔心了!】
【貓貓怕不是要被吃幹抹淨了!!!】
裴予的話融在暧昧的空氣裏,慢慢地流淌過來。
程洛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舔了一下唇。
然而下一秒,他擡起臉望向裴予,神态自若,眨了眨那雙無辜又單純的眼,語調平靜又自然:“沒關系,這不是有你在嗎?”
【???!!!】
【貓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高手過招招招致命啊!!】
【我滴媽呀,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誘人啊!!!】
【有他在才危險啊!!!!!!】
【哪裏沒關系啊!!現在哪裏都有關系了!!】
【請問這場即興演出有沒有船戲的部分,我必須要看到船戲的部分】
話音落下,目光相對。
程洛表面鎮靜。
內心 :強撐罷了。
他在短短幾秒的對視裏,覺得裴予很可能也是在強撐,只不過不愧是影帝,表情上一丁點也看不出來。
程洛是從裴予放在膝上的那只已經輕輕攥起的手上看出來他肯定不是鏡頭裏看起來的那麽平靜。
程洛挪開目光,心想不能再這麽打擦邊球了,否則先破防的很可能是自己。
“聊聊呗,你為什麽一個人在這裏喝酒呀?”
程洛從裴予的人設上入手,換了個普通的話題。
裴予手指微動,轉着手裏的酒杯:“被人甩了。”
程洛:“……”
得虧剛剛一口酒還沒送進嘴裏,否則非得被嗆死不可。
情場失意這個人設詞有很多種解釋,有必要解讀成這四個字嗎?
【被人甩了哈哈哈哈哈】
【等等,這個詞用在裴老師身上為什麽那麽詭異】
【這句話情緒很重啊,相當怨念啊】
【裴老師給自己的角色設計出了什麽愛恨情仇】
剛剛程洛還覺得可以拿捏,這句話一出他突然覺得有點繃不住了,半晌才道:“……那他可真是……不識好歹。”
裴予目光轉回來,顯然覺得他這句話頗有意趣,擡了擡眉:“是嗎?”
一丁點“失戀”的傷感是沒看出來。
程洛只看出了暗戳戳的內涵。
“是啊。”程洛硬着頭皮繼續,“你一看就是個……很好的男朋友。”
裴予再次挑眉:“很顯然,那個人不這麽想。”
程洛:“……”
說臺詞就說臺詞,能不能別看着他說?
程洛挪開目光,手指撚着手腕上的紅繩:“……那有什麽,過去的就過去了,換……換一個人呗。”
裴予微垂下眼,落在程洛不安的手指上。
半晌,他仰了仰頭,喝下整杯殷紅的酒液。
放下杯子,琉璃碰在桌面的聲音清脆而銳利,讓程洛撚弄紅繩的手指輕輕一顫。
“不想換。”裴予的嗓音沉沉的,“忘不掉。”
紅繩被纏作一處,仿佛解不開。
程洛停了動作,瞳孔微微閃動。
【……媽呀裴老師這是什麽教科書演技】
【我都信了,真感覺他是深情被辜負了】
【偶像劇男主們都來學一學吧!!即興表演都甩你們幾條街啊!1】
【我突然覺得他一身的破碎感,救命啊從來沒見過這樣子的裴予】
【雖然但是,貓貓在暗示你換一個你卻說不想換!是不是不想要老婆了!】
【這咱們就不懂了,這是裝可憐搏貓貓同情呢!!】
“那……為什麽不早去追回來?”程洛低聲說出這句。
他一時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在問什麽,是問即興表演裏的劇情,還是問現實。
但他知道自己想聽到的是什麽答案。
若不是想問現實,就不會問為什麽不“早”去追回來。
如果還沒放下,過去的兩年為什麽要消失不見,即使自己當初把裴予拉黑得那麽徹底,但是以裴予的身份和手段,顯然有的是辦法可以聯系到。
在這兩年間,他早已相信裴予已經通過沉默來給出回答,他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這段感情已經破碎成了碎片,再也找不回來了。
但是裴予卻又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攻城略地一般地把這段感情一片一片撿起來,想拼湊成完整的他們兩個人。
酒吧裏的音樂忽地舒緩了些許,燈光微暗,似乎在給這片欲海裏的男男女女一個慢下腳步的空隙。
“因為那時我還沒有想明白。”裴予說道,“沒想明白,該怎麽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
程洛低着頭,手指按在吧臺邊緣,被“我們”這個詞猝不及防地刺中。
“後來我終于想明白了。”裴予繼續說道,“但是花的時間太長,我已經離他太遠了。”
程洛擡起頭,看向裴予冷峻的側臉上被打上了一層柔光。
遠嗎?
其實也不遠。
他知道自己跟裴予只有一步之遙。
裴予已經向他走了九十九步,最後一步只能由他自己走。
但他始終沒有勇氣邁出這一步。
他害怕重蹈覆轍,他害怕故事重演,他害怕自己再次高高地來到雲中又重重地落下。
他也不想成為裴予的累贅,不想永遠融不進去這位一身光環的男人的人生裏去,不想抱着手機等一個等不來的回複,不想數着日子等一個随時會被取消的見面。
牽絆的東西太多,讓他覺得那一年的戀愛就像一場偷來的歡愉,本就不屬于他。
“你有了解決方案嗎?”程洛忽地低聲說道。
他對此并不相信。
他記得,那時他問過裴予,到底愛不愛自己。
裴予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地為他确認。
但他也說過,自己并不只是想聽見裴予對自己說愛,他更想參與進裴予的生活裏去,不管那些事是什麽,是否是他不懂的東西,但還是想參與進去。
他不喜歡被一個人丢在一旁的感覺。
這就是他提出的解決方案,但裴予沒有采納。
時間長了,程洛覺得裴予口中的“愛”或許也不過是敷衍而已,他還是對裴予在做的事情一無所知。
裴予轉過頭,看向一直低着頭的程洛。
青年手腕清瘦,松松地挂着那根紅繩,紅繩上有一顆小小的轉運珠,還有一枚小銅錢。
轉運珠的成色看起來比銅錢新很多,只有他們兩人知道是為什麽。
在看到這枚紅繩上的轉運珠的那一刻,裴予就知道自己遲到了兩年,讓程洛一個人等了兩年,等一個還沒落地的答案。
“那時我有不得不一個人去做的事,現在一切都已經解決了。”裴予望着程洛的側臉,“重新開始的話,一定會不同。”
程洛耳邊的聲音被纏人的情歌聲音淹沒。
身旁有情侶借着昏暗的燈光,纏綿地親吻,交換着輕淺的愛意,是讓人欲罷不能的東西。
裴予目光轉回來,于是不肯給他喘息的機會:
“所以你願意重來一次嗎?”
【?????】
【嗯???劇情往這個方向發展了??】
【我滴媽呀!!!!所以是破鏡重圓劇情??】
【劇情突然一下子純愛了起來】
【裴老師給自己找補回來了!!忘不掉的就是貓貓!!】
【還是咱裴老師有兩把刷子啊!!情場失意可不得就在貓貓身上失意嗎!!】
【又圓了人設劇情又不會挨老婆打,6666】
【雖然但是,只有我一個人覺得,有點假戲真做的味道嗎,裴老師不會跟貓貓真的是……】
【前面的,雖然演得很真但是你要清醒點,裴冰塊也就是最近開竅,之前怎麽可能談過戀愛】
【+1,感謝節目組拯救了這棵鐵樹】
程洛倏然擡頭。
他的餘光裏看到攝像頭上閃爍的指示燈,才猛地回神。
是劇情,是即興表演,都是假的。
不管裴予說的話有多麽像在說他們本身,也只能認為是臺詞而已。
程洛有些無措地将手插進口袋,不得不說在這一瞬間,他差點産生了不過腦子的沖動。
他果然還是太想相信裴予了,想相信他真得有自己的苦衷,也想相信再來一次不會重蹈覆轍。
但是跟裴予戀愛,對他來講自始至終都是一場豪賭,上次他已經輸得體無完膚,他還有本錢再來一次嗎?
手指間忽地碰到一個硬硬的卡片。
程洛思路忽地一怔,第六感起了作用,讓他有些不穩定的情緒一下子鎮靜了下來。
他确定在進酒吧之前,口袋裏是沒有這個卡片的。
駐唱歌手的互動環節恰好開始,轉移了酒吧內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裴予似乎注意到程洛的手在口袋裏的動作,沒有就剛剛的問題追問下去,而是叫來調酒師點酒。
趁此機會,程洛低下頭,小心地把那枚紙片從口袋裏拿出來。
光有些暗,在燈光照過來的一瞬間,程洛仔細看過去。
他的瞳孔忽地一顫。
這是一張照片。
照片很模糊,但是程洛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認出了上面的人。
他把照片轉過來,見空白處寫着歪扭的幾個字。
“包廂215”
程洛把照片放回口袋。
“我……去去就回。”程洛擡頭看向裴予。
裴予目光微凜,卻沒有直接問怎麽了,而是點了一下頭。
程洛站起身,離開了鏡頭能拍到的區域,一面在人群中穿梭,一面再次拿出口袋裏的照片。
這是一張偷拍的視角,遠遠地能拍到一棟居民樓下的兩個人。
這棟破舊的居民樓他當然認識,是他成為社會意義上的孤兒之後,獨自居住到成年之後的地方。
這是一張兩年半之前的照片。
程洛往215包廂走去。
他的手心裏微微出汗。
他無法向裴予确認,那時裴予是否知道他們兩人之間的地下戀情居然有第三人知曉,甚至還留下了這張照片。
但蹊跷的是,如果是用來勒索,那也應該是那時拿出來,為什麽要時隔兩年半再把這張已經過了時的照片放進他口袋裏?
而且那個人此時就在酒吧裏,這裏還正是直播場地,屏幕那頭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着。
程洛沒有時間思考,只是穿梭在走廊人群之間,來到215包廂前。
站在包廂門前,程洛偏了偏頭,看到走廊那頭的小胡,心下放心了些。
裴予顯然察覺到了他的異樣,為了不驚動直播間裏的觀衆們,大概是私下讓小胡跟上,以免出現意外。
程洛推開了包廂門。
明明該是極度的震驚,但是物極必反,他現在只覺得心裏無比地平靜,冷得就像冰面一樣。
但是在看到包廂裏的人的時候,他還是意外了一瞬。
“好久不見了啊。”陳彌一個人坐在包廂裏,沒站起來,“坐吧。”
程洛站在門邊沒動。
是陳彌放的照片??
照片拍攝的時候,陳彌應該還完全不認識自己和裴予,為什麽會……
“別站着呀,多見外。”陳彌頓了頓,笑道,“你不會以為我是壞人吧?包廂外是不是有裴老師派來的保镖呢?”
程洛冷漠道:“你有什麽事?”
陳彌“嗨呀”了一聲,站起身來,委屈地給自己辯解:“我真不是壞人,我沒想把你怎麽樣,這這這外頭那麽多人呢,我能蠢到那地步?”
程洛皺了皺眉,有點看不懂眼下這情形。
“我不是問你這個。”程洛心想怎麽還要自己提醒他照片的事,“是問你照片,放進我口袋裏的照片。”
陳彌問道:“你看到照片了,那上面的人你認出來了沒?”
程洛再次皺眉。
這是句廢話,讓他很不想回答。
“我告訴你吧。”陳彌似乎對他的沉默有所誤解,“那上面是裴予 ,和他的前男友。”
程洛微微一怔。
他不理解為什麽陳彌要用“他的前男友”來指代。
“不敢相信吧?!”陳彌相當得意,覺得程洛微微的怔忡感正是自己想要的,“而且是裴予豁出命都不肯放手的白月光啊!”
程洛怔了半晌,小聲呢喃了一句:“豁出命?”
陳彌走上前,拍了拍目光凝滞的程洛的肩:“而且你覺不覺得,這位‘白月光的’的背影有點像你?”
“我真的是為了你好,你現在已經要被裴予給騙了,我實在不忍心你踏進火坑裏去。他現在看着是深情,裝得跟真得一樣,你一時糊塗上了當也是情理之中,但是你要清醒一點啊,他這些壓根都不是沖你來的!”
陳彌一口氣說了一大堆,眼看着程洛始終毫無反應,心想想必是被自己的話給震驚到了,于是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給出“致命一擊”:“他只是把你當替身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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