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晉安被靜靜吊在半空,淹沒在黑暗中。
周身的繩索層層疊疊,活像一片帷幔,從空中垂下來,間或披着一片一片的紫紗。
若是仔細分辨,那中間零零碎碎吊着的,居然許多舞女的殘肢。剛才還鮮活靈動的白嫩的胳膊,飛快翻動的芊巧手腕,已剩下一副幹蔫的皮囊,焦黑枯瘦活像陳年的枯枝,依舊是沒有血腥氣,只是一股臭味彌漫。
幾人急的團團轉,離着七八步遠喚着晉安的名字,又派遣一個去找援兵。
冤鬼已開始吸食人血,這一發就不可收拾了,何況這是活着是就殺伐獨斷的前朝公主。
他們陷入了兩難,按照天皇大人說他們要保護晉安的生命,但是這些貴人們暗中達成的就是以棄子換太平的協議。
無論怎麽選,這是要陰陽術士來背鍋了。
忽然有一人身影至殿門邊,小術士立馬急急奔去,好歹拉将進來,及至看清卻不是自己的師兄。
“怎麽是你!”小術士甩開這個穿着白禮袍的手臂:“不是讓你去求援嗎?這下可好,晉安大人保不住了,要被女鬼吃掉了。”
他急躁的來回轉圈,腳步聲咚咚回響着:“若是有什麽事情,說不得你也要——”
那白衣身影已不再原地,他調頭看時,這人已經幾步走到殿廳中心了:“哎!你這人。”
大廳中一片靜谧,仿佛有一張巨口将這裏的活物都吞噬幹淨了。
英彥沿着繩索向上看着,一張繩索織成的網布在殿頂,拖拖拉拉的吊着各樣物事。
糾纏的布片、各樣女人的頭飾,繩網的最上方浸在暗中,晉安大人已經被拉進了這片黑暗裏。
并沒有新的臭味或血腥氣,也就意味着他可能還活着。
英彥伸手挽着垂下的繩索扯了幾下,将繩索在手臂上绾了幾圈,幾下解下厚重的大袍,便在一片抽冷氣的聲音中攀着繩索向上爬去。
大殿中森冷非常,而向殿頂更是如冰洞一般。
英彥年輕力足,諒是穿着厚絨內衫也感覺寒氣一陣陣往他脊梁上竄。他在黑暗中呼出一口白色蒸汽,悄悄的四處打量着,除了隐約有聲聲細脆聲響什麽都沒有。
不知是不是公主變的冤鬼也與村姑變得有所不同,這女鬼做事一板一眼,沒有絲毫的急躁,一步一步倒是有些章法,她也不對皇家下手倒是句句點到自己與皇家的關系,出于要顧全體面也不好直接對她出手。
他又往上攀了一段,繩索織的更密了些,上面漸漸的有一些反着冰冷光點的金屬物。
湊近一些看是女人用的胭脂盒、小鏡子,再往上爬視線中出現一團黑暗的物事,似乎還在一吸一阖的呼吸。
晉安果然還沒有死。
他似乎是被遺棄在這裏,鈴蘭呢?她去了哪裏。
英彥立刻警覺起來,他蹬着繩結攀到了晉安的身邊,将手臂小心的塞過去。
動作太大,繩網輕晃,英彥靜了一會兒再次使力将晉安被捆成繩繭的手臂取下。
“想帶他走?”
英彥轉頭,險些撞上冤鬼慘白的臉。
鈴蘭将幹枯的嘴角一牽,做出個嘲諷笑容:“阿羽這是默認要我帶走他,你為何還要過來,沒看見別的術士們都撤出齊英殿了嗎?”
英彥心中警鈴大作,不知何時這女鬼已是伏在他背上,自己背着這枯瘦的冤鬼攀爬了多久。
鈴蘭将塗着鮮紅指甲的食指點在他的額頭上:“你并不屬于人族,對嗎?”
真是好眼力,英彥強忍着幹裂的指甲刃劃過他的臉,最終落在他下巴上,輕點了兩下:“還是不甘心?或者忍不住眼看人被殺死?”
鈴蘭将手收回,手肘斜斜支在他肩膀上,手掌撐着下巴:“那為什麽不可憐我?我才是那個最無辜的,你有沒有想過冤鬼為什麽會不如輪回道。”
她似乎心裏認定英彥不會對她出手,依然溫溫婉婉的伏在原處,将一绺幹枯的黑發繞在手指上:“你們只會同情男人,對嗎,若是我和晉安易地而處,阿羽根本都不會猶豫,你恐怕也是不會來幫忙的。想當年朝堂武力不濟,我請命為皇父出兵平叛,從接收軍隊,到攻入南海郡,我每一步都比常人走的辛苦,可最終還是落到不如男人的下場。這是為什麽。”
英彥其實并沒有這麽想,作為一個術士,看得多了歷史上有法力的女性大能,他甚至快速的想了一下,确定自己并沒有這個意思。
于是他依舊用一臉冷漠來表示同情。
“小朋友,你回去吧,讓我好好的報了執念,我自己便會走,阿羽與你就都沒有責任了。”她似乎很有耐心,輕聲哄着英彥,這樣的人即便不會打仗,在戰場上也是說和的一把好手。
說罷不容拒絕的伸出繩索将他卷起,慢慢的送下去。
說罷不容拒絕的伸出繩索将他卷起,慢慢的送下去。
我這是被說服了?
英彥莫名其妙的回到地面,立刻被幾個人圍住,叽喳的問上面怎樣了,晉安大人還活着嗎?
看英彥一副根本就不打算回答的樣子,便轉而叫嚷着怎麽還沒人來幫忙。
正說着便從殿門口進來幾個侍衛模樣的人,吩咐裏面的人撤出來,時辰已到殿門要關了。
幾個小徒弟七嘴八舌的解釋着裏面還有人,趕緊找人來幫忙啊,見侍衛們無動于衷的樣子轉頭來扯英彥的袖子:“你說說呀,剛才裏面還有人,是吧!”
英彥始終沒有回答。
等不來一個管事的,又不能打暈這幾個侍衛,便只好眼看着殿門關閉。
也對,這樣一來,大家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小徒弟們鬧了一陣子,垂頭喪氣的跟着大家走了。
“賤人!”忽而一個尖利的女聲響起,穿透了門板。
英彥猛回神奔至殿門,兩指一剪挑開了銅鎖。
他幾步奔至殿中,漆黑的大殿被門縫一線光照亮,滿地的殘肢沒有了繩索依托,随意的扔在地上。
“小師父!救救我。”
英彥分辨出來在青石地磚上緩慢挪動的晉安,他俯卧在地,勉強的手摳地面向這邊爬來:“腿摔斷了,你拉我一把。”
咚的一聲,一只發簪紮在英彥伸出的手腕一側,深深紮入地磚裏。
“無恥小人。”鈴蘭怒罵着,如一條龐大的蛇妖在地板上迅速游過來。
英彥閃躲不及,抽出一只火符甩過去,将她打至一邊。
鈴蘭發出一聲尖嘯,重重撞在了牆板上,立即借力彈出,靈敏的躲避一道道打來的電符,眼不見已經潛到他旁邊一把抓下:“都說了你不必淌這渾水!”
英彥向後一閃,袍子被撕下一片來。
場面一時紛亂,晉安向這邊連連叫嚷:“小師傅,用火打她,她是幹屍很怕火的!”
鈴蘭眼神斜過來狠狠地一剜,忽的一捏手掌,從她身體中噗的長出無數的繩索,沖至旁邊的殿柱借力攀援,将她拽至殿頂,重新隐沒在黑暗中。
英彥向周圍環視一圈,抓住趕過來的晉安的胳膊,将他提起來架在背上。
只聽得晉安不住的輕罵:“皇家負義,我為他家皇位欠下了債,現在反而要拿我的命來還債,與冤鬼做交易,可真是好風氣。”
英彥聽着這跟剛才淡然豁達的态度截然相反的話語,這吵吵嚷嚷的叫罵聲,只覺得耳朵嗡嗡,恨不得毒啞他才好。
周圍靜靜,大殿被封住,黑漆漆的不辨東西,英彥僅憑記憶向門口挪動着,忍不住叫旁邊的人不要再說話了。
于是這殿中終于變得落針可聞,只剩兩人輕輕的腳步聲。
來時的幾步路變得無比漫長,怎麽也摸不到門口,英彥強壓心緒,集中精神在努力摸索着。
周圍很安靜,令人精神十分集中,忽然想起铛铛的自鳴鐘聲,令英彥心裏一慌。
沒事沒事的。
他這樣對自己說,旁邊的晉安這時似乎被剪了舌頭一樣安靜,只是由着他拽來拽去。
其實他這時可以稍微的說些話的,但這些念頭被周遭的黑暗吞噬,令他開不了口。
鈴蘭徹底消失了影蹤,但英彥總覺得她正埋伏在他們周圍,企圖同黑暗聯手一并吃掉他們。
忽然破風聲響,英彥直覺躲避,拼着巧勁他險險躲了過去,這股沖勁被他避開狠狠的慣在地上。
不好,晉安大人!
英彥躲避的身形還未落地,在空中扭頭看這邊,耳邊響起刺耳的尖叫——鈴蘭似乎被什麽打中了。
短暫的爆破聲響後,四處彌漫着燒焦的臭味。
“小師傅!這裏。”黑暗中亮起一團火光,照亮了一張老态的臉。
英彥疑惑的趕到晉安身邊:“你用什麽打傷了她?”
“烈火符只能困住她一時,事不宜遲,你快快帶我出去。”他手中擎着蠟燭,攙着英彥的手臂,腳下急急的往前趕,經過鈴蘭身邊時,對叫罵不止的鈴蘭回道:“我知你定會報複,這是我這些年四處打探,求來的符紙,專治惡鬼的。”
他們趁着火光往門口處走,身後的鈴蘭被燒焦了四肢的繩索,正受着烈火符的灼燒,母狼一般沖他們咆哮着。
這叫嚷聲如有實體,向英彥這邊猛砸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