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着!”火符如流星射出,釘在頭頂的梁柱上。
似是被符紙傷到,虛空中響起了清晰的嘶喊聲音:“娘親,娘親啊——”
伴有殷殷哭泣聲環繞殿中,空曠的回聲又将聲音放大,種種聲效真是令人心驚。
晉安已經坐不住了,他一路上慷慨陳詞要為君分憂,此時也不免有些害怕:“鈴蘭,是你嗎?”
嘶啞難聽的哭聲一頓,換上了一個清越飄渺的女聲:“阿遙,你來了。”
衆人盯着大殿上方,未被燭火照亮的大殿黑暗中,漸漸顯出一張蒼白的臉。
大公主滿臉血污,衣衫褴褛,一副受盡苦難的樣子。她從黑暗中探出一只蒼白瘦削的,挂着殘舊衣物碎片的胳膊,像是想觸摸什麽。
晉安看到這樣子,臉上表情說不出是嫌惡還是心疼,他蒼老的嘴角向下挂着,有些不可思議的樣子:“鈴蘭,你怎麽變成這樣子了。”
鈴蘭粗聲笑了兩下,口氣哀怨:“還是先看看你自己吧,你那日為你的主人騙開城門篡逆,如今又得到了什麽好下場,沒有獎賞,居然被軟禁了,你可真是個廢物。”
說罷尖聲笑起來。
晉安像是被紮了一下似的猛地一抖,被說中心事,卻強行辯解着:“你盡管笑吧,你為你的國家,為你的皇兄要誘降我,如今不是也落得這個下場嗎?你不是喜好打探嗎?在這裏吊了這麽久,一定知道許多宮廷私事。”
這樣應該就算是挖苦了,但是看着這麽多圍觀的人,大約也是控制着發揮的。
鈴蘭卻毫不在意:“準确說我是剛剛才被你們吵醒的,你們在這裏吵吵鬧鬧我根本就不屑于理。至于你的處境,不用看也知道,你能為了你的将軍輕易變節,出賣你的妻子,抛棄你的孩子,你這樣的人沒有長性,不會有人願意用你的。但你又是開國元勳,不能輕易折殺,就只好讓你養老,圖個眼不見心不煩。”
晉安被陳年舊事狠狠扇在了臉上,臉皮算是徹底的扒下來了,可臉上的表情更加淡然,可見情緒控制能力是一流的,不然也不會讓他去策反:“你那時就因為人刻薄,等到老大不能出嫁,如今變了冤鬼,嘴巴仍然這麽刁毒。”
他這才開始正題;“鈴蘭,你已經在這大殿上吊了這麽久,也該早日渡化。終究是我對不住你,不若我将你的魂魄帶回我家神龛安養,你我也好做個伴。”
鈴蘭呵呵一笑:“即已經撕開臉皮,做個鬼的伴。今天我又重新認識了你,竟然為了取得主子的信任,邀請一個冤鬼回你家與你作伴。”
說罷又是一串尖笑。
這一人一鬼,一說一答,将裏的近些的人弄懵了,這哪裏是想象中凄婉哀傷,家國不能兩全的前朝舊事。
想必晉安大人年輕時也确實是個十分出衆的人物,能被眼光高到天上去的大公主看上,還能将她迷的亡了國,果然并非凡人。
垂垂老矣的晉安大人在明處,形銷骨立衣衫褴褛的大公主在暗處,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一對陰陽相隔的戀人。
人心真是複雜,英彥想着。
鈴蘭慢慢将腐朽的身體往下降一些,露出纏繞在她手腕、脖頸上,最終導致她死亡的麻布繩。她整個人挂在一節一節的繩索上,活像是一只怨婦變得蛛女。
她将青白消瘦的恐怖的臉湊近晉安大人,低聲說道:“你知道我被吊在這裏時,想到的是什麽嗎?”
遠處的人都悄悄支起了耳朵,聽着今日才大白于天下的荒誕舊事。
況且冤鬼的執念往往是他們未能投入輪回,在這世上踟蹰不走的原因。
晉安大人不愧是武将出身,面對貨真價實的女鬼,他躲也未躲,渾濁的眼珠盯着湊在他臉邊的女鬼泛着血紅的眼珠上:“并不是很想知道,我猜無非就是些想将我殺死來報你心頭之恨。”
鈴蘭聽罷,連連誇獎:“不錯不錯,還是這麽會忖度人心。不對,鬼心。你可真是你主子的一條好狗。”
晉安大人顫着已經花白的胡子,手持着拐杖将鈴蘭咄咄逼人的臉推遠一些,可他推了個空,随即一愣,才接口道:“你已在這世上徘徊多日,還是早入輪回,若你真的舊恨未消,我以命相抵,如何。”
女鬼鈴蘭緩慢的在虛空中游了一圈,停在晉安大人與英彥之間:“你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會信,我答應或者不答應,結果是一樣的。”
她湊近英彥身邊,仔細的打量着:“阿羽喜好陰陽術,我倒是沒想到。他剛出生時,我還代家父出了一份賀禮,我記得他小時一直都不受他父王待見。”
她忽的拔地而起,在空中轉了一個大圈,高高的俯視大殿,渾身的腐朽繩索飄蕩如圍繞在她身邊的輕雲,與神羽天皇遙遙相望,聲音幽幽在大殿裏回響。
“勝者為王敗者賊,這件事本是我與他之間的梁子,還望阿羽看在你我香火情的面子上不要插手。我答應你取到晉安的生魂,便自行散去,不再打擾你。”
神羽天皇看夠了八卦,此時只好開口:“既然是公主姑姑的請求,我本不應推辭。但晉安大人是我朝的開國老臣,也是立下過功勞的。”他話雖說到此處,卻也并不說結論。
大公主立刻領會意思,皇家人的思維都是一樣的。
她回頭對晉安大人說:“如此你也明白了,你若是主動請死,還能留個為國犧牲的好名聲。”
晉安大人輕笑兩聲,随即笑聲被咳嗽代替:“我都已對你說了實話,你卻并不相信,我這次來便是要還你一命。這些年皇家待我不差,我活夠了本,也已經很累了。”
“那你便讓這小術士退到殿外去。”鈴蘭接口道:“你放心,我是一國公主,不會說話不算的。一個弱質女子,你有什麽好怕的。”
神羽天皇忽然插嘴:“公主姑姑莫要太過自謙,都知道前朝大公主一代巾帼英雄,曾經為先皇出兵平叛,帶回了足足三萬首級。”
鈴蘭打斷他的話:“那你退出去便好,這本不關你的事。”
神羽天皇聽罷低頭笑了笑,像是在自嘲:“還在我的宮殿裏來趕我出去,公主姑姑這個為所欲為的性格真是多年不變呀。”
“誰讓你是個膽小鬼。”鈴蘭單手撫着露出白骨的下巴,姿态仿佛還是那個養尊處優的貴族女子:“篡權奪位的是你父,就算是你死了,我也并沒有後人來繼位。”
神羽天皇看了看天色,擡手招來守在兩邊的陰陽師們:“保護晉安大人。”
女鬼鈴蘭聞言猛地轉頭,她緩緩飄回這邊,無視陰陽師們手裏攥着的符咒,威脅似的逼近他身邊,滿身的繩索似許多的觸手,在幾人的頭部、肩膀處飄蕩着。她是決心要逼別人先低頭。
“呀!”一道藍光猛地射出,噗嗤一聲紮進女鬼蒼白果露的肩胛骨。
鈴蘭一愣,周身的繩索噗的打出,纏成一團飛來,活像有生命似的将那個陰陽師纏了起來,蠕動着擠進他的口鼻裏。
她動作太快,衆人愣了一瞬才忙亂的抵抗。
活像是在鴿群中炸響一只炮仗,一時間有人急忙拉着主人躲遠,有的忙着從袖中一張張掏出來符咒甩着。
氣急敗壞的一道道藍光打向虛空,将女鬼逼到更高的殿頂,倏忽的消失了蹤影。
英彥并未出手,這樣未免喧賓奪主。
跟随着一群心裏稍安的陰陽師們撤出大殿,聽着周圍紛紛議論着還是将大殿的梁柱替換下來吧,這樣太危險雲雲。
他們三三兩兩走到殿門口,商量着找工匠。
“勞駕。”英彥拉住一個路過的陰陽師:“我們是不是少了一個人?”
那人懷疑的看着他,匆匆的點了一遍人數:“沒有,都出來了。”
擡腳就走,随即頓住,轉身。
“晉安大人——”他向着大殿的方向沒命的跑去,後面跟了幾個小徒弟哎哎的喚他。
幾人不管不顧的跑進殿門,便看見殿廳中到處布滿了灰黑繩索,從房梁上向下垂着,晉安大人被破敗繩索纏着慢慢向上升。
殿廳幽暗光照不進,晦暗難辨,僅能憑着一點斜照進的光亮,看見晉安佝偻的脊背。
廳中黑氣彌漫,張牙舞爪的似要嗜人。
幾人不敢上前,只得徒勞的喚着晉安的名字,可并沒有回答。
衆人心中惴惴,這會不會已經被吸食了生魂,只剩了軀殼。